南境老屋,晨光初透。
哑女将药囊投入灶火,火焰猛地一跳,青丝蜷缩成灰,未有异象。
她盯着那一点微红的余烬,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面,不起波澜。
她取灰,撒入院中紫花土。
风过时,檐下空荡的门楣轻响三声,仿佛曾挂过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曾存在。
她转身,取新布,再织。
窗外,孩童跑来,踮脚仰头问:“不留下点什么?”
她低头看那孩子,眉心微动,却只是轻轻摇头:“留下,就是没放下。”
风穿屋过,院中紫花轻摇,叶影婆娑,似笑非笑。
——有些名字,不该被记住,才最深地活在了人间。
北境雪原,天光未亮。
青年立于残碑前,铁锤在手,目光沉静如冰。
身后弟子跪地叩首,声音颤抖:“此乃唯一纪念!若毁之,后人如何知她来过?”
青年不语,只抬手,锤落。
石裂声如雷贯耳,百年碑基崩塌,碎屑纷飞,如骨成尘。
他俯身,一捧一捧,将碎石混入田土。动作缓慢,却坚定如命。
当夜,风雪骤起,吹过药田。
整片紫花丛忽然倒伏,茎叶贴地,根须却悄然钻入新土,扎得更深。
次日清晨,村民惊见——田中紫花竟开双色:半紫如旧药袍,半青似春初芽。
风过时,花浪起伏,宛如呼吸。
无人再立碑。
只称此地为“药风原”。
有人说,夜里曾见花丛中走过一道身影,白衣如雪,脚步无声。
可待人追去,唯余风过耳畔,似一声轻叹,又似一句叮咛。
而乱葬岗上,夜火幽幽。
焚典后人之子跪坐火前,手中残卷一页页投入烈焰。
泛黄的纸页卷曲、焦黑、化灰。
那些曾被禁毁的医案、被污蔑的方剂、被烧剩半片的《反灸法》焦纸,尽数归于火中。
火光映着他年轻的面庞,眼中似有不甘,似有痛楚。
最后一刻,他伸手欲取那半片焦纸——上面“反灸”二字尚存一角。
却见父亲忽然伸手入焰。
众人惊呼未出,老人已将未燃尽的一角抽出——纸上仅余一个“生”字,边缘焦黑,字迹却清晰如刻。
子欲抢回,怒目而视。
老人却不语,只转身,缓步至老树下,挖坑,埋字,覆土,拍实。
“字烧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风刮枯枝,“意还在。”
子怔立原地,良久不动。
终于,他转身取犁,翻土深耕,将历年焚典灰烬,全数覆埋。
泥土翻起,黑如墨,细如尘。
风过时,竟带一丝药香,极淡,却久久不散。
有人说,那一夜,乱葬岗的枯骨都安静了。
没有哀鸣,没有怨气,仿佛终于等到了一句迟到百年的诊断——“可治”。
而此时,极北之地,冰封万里。
老巫医独坐冰湖畔,面前摊开一卷羊皮,密密麻麻写满毕生所记——殷璃医案三百二十七则,藏于心,未落纸,今终成册。
他指尖抚过最后一行字,喃喃:“你教我救人,却不许人记你名。如今,我替你完成最后一步。”
他缓缓卷起羊皮,绑上石坠。
冰湖静得可怕,连风都绕道而行。
他起身,走向湖心,脚步沉稳,如赴约。
百名孩童不知何时已立于岸上,静静望着。
无人说话。
湖面忽然微动——仿佛有什么,正从极深处,缓缓醒来。
(续)
极北之地,寒风如刀,割不开湖面那层千年不化的冰壳。
老巫医跪在湖心,双膝压着冰雪,却不觉痛。
他手中那卷羊皮,是他用三十年光阴一笔一划默写的《殷璃三百二十七案》,字字凝血,句句含命。
他曾以舌代笔,在雪地上教孤儿辨脉;曾用骨针蘸血,在兽皮上记录她口授的逆经灸法;也曾于风雪夜独坐,将她的声音刻进耳骨,生怕遗落一字。
可她从不允许署名。
“医者在病前,不在碑上。”她曾这样说,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睫毛上。
如今,他完成了她最后的禁忌——成册。
也完成了她真正的遗愿——毁迹。
羊皮卷缓缓沉入冰窟,石坠牵引之下,没入幽黑湖水。
刹那间,冰裂三寸,蛛网般蔓延百步,湖水竟如沸汤翻涌,白雾冲天而起,仿佛地脉苏醒,龙脊翻腾。
可不过三息,一切归寂。
冰缝自合,湖面如镜,倒映星河,宛如从未有人来过。
岸边百名孩童,皆是曾被殷璃之法救活的孤雏,如今已长成少年。
他们不知其名,不识其面,却日日诵她所传心法——那口诀无始无终,无宗无派,只教人“观气如风,听脉如溪,救人在意,不在形”。
此刻,他们齐声低诵,声浪如潮,却无一字提及“殷璃”。
声落之际,湖面忽泛涟漪,一圈紫花浮出水面,花瓣晶莹如玉,花心微光流转,旋即沉没,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