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的脚步声撞碎了麦浪的静谧。
哑姐!
秀娥在田头撑不住了!来报信的小娃跑得膝盖上沾着泥,喘得话都断成两截,她...她后腰坠得狠,血都洇湿了裤脚!
哑女的药篓带子在肩头勒出红痕。
她跑得比风还急,鞋尖踢飞的泥点溅在青石板上,却在离田舍三步远时突然顿住——不是怕血光,是闻见了那缕不对的腥气。
田舍里传来产妇压抑的呜咽。
哑女掀开门帘的手稳得像石缝里的老藤,可指尖刚触到门环就缩了回来——门环上凝着层薄霜,分明是盛夏的梅雨季。
让开。她对围在炕边的婆娘们比了个手势,又指了指灶上的陶壶。
有经验的稳婆立刻反应过来,舀了碗热姜茶塞进她手里。
哑女沾着姜茶的指尖按在秀娥腕间,眉峰猛地一拧——脉跳得像被惊飞的雀儿,可腹间的胎气却沉得反常,像有团阴寒的东西在往下拽。
烧艾!她突然开口。
嗓音因常年沉默而沙哑,却震得梁上的灰簌簌落。
稳婆手忙脚乱去摸艾草,却见哑女已经撕开自己的袖管。
她腕间有道淡青的印记,是当年跟着殷璃学医时,被断经草汁染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泛着微光。按住她的腰。哑女对秀娥的丈夫喊,男人立刻扑上去,额头抵着妻子汗湿的发顶,别怕,哑姐在。
血光就是这时冲起来的。
不是普通的产血,是带着暗紫的腥红,像被泡过隔夜的铁锈水。
它撞开糊着窗纸的木窗,在晨雾里凝成团,惊得院里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乱飞。
稳婆尖叫着躲到门后,秀娥的丈夫腿一软跪在地上,可哑女的眼睛亮得惊人——她看见那团血光里,浮着缕极淡的白影,像被风吹散的棉絮。
是她!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田舍里瞬间静得能听见麦芒抽穗的声音。
所有人都顺着那声喊抬头——檐下不知何时多了道素影,白衣被雨丝浸得发沉,发梢滴着水,正垂眼望着炕上的产妇。
师...师祖?稳婆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她年轻时见过殷璃一面,当时那女人蹲在泥地里给牛接骨,裤脚沾着草屑,却比庙里的观音还让人安心。
哑女突然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那白影的衣襟。
众人屏住呼吸,却见她的手穿了过去——白影像片云,被风轻轻推散了。
婴儿的啼哭就在这时炸响。
不是她。哑女擦了擦婴儿身上的血污,声音轻得像哄睡。
小娃娃的掌心光溜溜的,连最淡的生命线都没有,可指尖却一下下动着,像在数什么节拍。
哑女把孩子放在秀娥怀里,抬头时正看见檐角的雨珠——三息一滴,不缓不急,你们听错了,那是风在学她当年稳脉的步调。
同一夜,北境的书斋里,油灯突然晃了三晃。
林砚正对着喻渊留下的《禁方辑》发愁。
他翻到反灸法那章,上面只写着以火引气,气走则痛消,后面却被墨笔重重涂了个叉。
窗外的雨打在青瓦上,他揉了揉发酸的眼,再抬头时,灯焰竟扭曲成了人的形状。
是个女子的侧影,素衣,发间没戴任何首饰,手里还攥着半卷残书——正是他案头那本《禁方辑》。
喻渊留的?林砚的笔地掉在地上。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您...是殷前辈?
灯焰晃了晃,像在点头。
林砚正要扑过去,穿堂风地灌进来,灯芯一声灭了。
他手忙脚乱摸火折子,再点亮时,书页间突然滑出张纸——是熟悉的小楷,笔锋利落得像柳叶裁冰,正是殷璃的手书:反灸法核心:取春分第一缕东风,混着新茶芽尖的露水,在患者痛处画圆。
他翻到最后,见末尾多了行小字:此法不传人,传节气。
林砚突然笑了。
他把纸小心夹回书里,推开窗。
雨丝落进他掌心里,凉丝丝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熨帖——原来不是殷璃显灵,是她把法子融进了风里、雨里,融进每个该用这法子的时节里。
而在更北的乱葬岗,陈二牛正被噩梦缠住。
他梦见三年前那场焚典,黑雾裹着断经草的灰烬往他喉咙里钻。
父亲陈老典被按在火盆前,嘴里喊着,可他只能跪在地,看着最敬爱的殷先生把医典投进火里。阿璃!他想喊,嗓子却像被人掐住了——突然听见父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喊你自己。
陈二牛顿住。
他想起哑女教他的法子,开始默数心跳:一、二、三...黑雾突然松了松,像被风吹散的云。
等他再睁眼,额头上全是冷汗,床头却多了枚松子,壳上还沾着松脂,和极北那个小娃娃手里的一模一样。
他攥着松子冲进后山。
埋到第三铲土时,地底突然闪过微光。
陈二牛手一抖,想起父亲说过,当年殷璃封印识痛阵时,最后一丝残息就留在这山底下。
此刻那微光正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像在说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