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南境小村的雾气还未散尽,王阿婆挎着竹篮路过村东头的荒地时,脚步突然顿住。
竹篮里的鸡蛋撞在一起——那片曾裂开缝隙的田土,此刻正像被谁轻轻托着的胸膛,缓缓鼓胀起来,土粒间渗出细密的水珠,在晨光里泛着银亮。
作孽哟!她扯着嗓子喊,竹篮往地上一放,踉跄着往村里跑,那地成精了!
早鼓夜凹的,跟活物似的!
消息像炸了窝的麻雀,片刻间传遍全村。
二十几个村民攥着锄头、扁担围在田边,不敢靠近,只远远张望。
日头爬到头顶时,土地又缓缓塌陷下去,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土面裂开蛛网似的细纹。
阿弟!人群里突然响起一声喊。
扎着羊角辫的小秀扒开众人,扑向缩在田埂边的瘦小男孩。
那是她的弟弟小福,这三日每夜咳醒,都要摸着黑来这里,手掌贴在土面上,直到咳得蜷成虾米才肯回去。
此刻他正蹲在离田土三步远的地方,膝盖上的补丁被露水浸得透湿,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片会呼吸的土地。
阿娘说了,再过来要打手心的!小秀拽他的胳膊,却被他轻轻挣开。
小福咳了两声,抬手抹了把嘴角的水痕,指尖还沾着淡红的血渍——昨夜咳得太凶,把牙龈撞破了。
他望着那片土地,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它不疼。
小秀没听清。
它在喘气,可它不疼。小福伸出发烫的手,慢慢往前挪了一步。
田土突然轻轻一颤,像回应他的靠近。
村民们惊呼着后退,锄头掉在地上。
小福却笑了,嘴角的血渍让那笑显得有些刺眼,阿姐,前日我滴的血,它吞下去了。
昨日我咳得睡不着,它托着我的手。
今天...它在教我疼。
夜降时,小福又摸黑来了。
他咳得浑身发抖,却固执地跪在田边,手掌按在塌陷的土面上。
月光刚爬上树梢,土地突然剧烈震颤!
小福被震得向后跌坐,却见土面泛起幽蓝的光,一幅半透明的图影缓缓升起——是九转退热图,可与他前日在光痕里见过的截然不同。
原来的药引陈年痰液四个字正在消散,新的字迹从光中渗出:七日未眠之泪。
这...这要怎么弄?小福盯着那行字,咳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突然想起,隔壁张婶的小儿子出疹子时,张婶整宿整宿守着,眼尾的泪都哭干了;巷口卖糖人的老周发烧那夜,他女儿趴在床头,三天没合眼,眼泪滴在老周手背上...
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
喻渊的残念掠过田土上方,望着那幅变化的图影,透明的指尖轻轻划过七日未眠之泪几个字。
他忽然笑了,残念在风里散成细碎的光:路不再给现成答案...它在逼人交出自己的痛。
北境医监府的偏房里,老医监张守正仰面躺着,嘴大张着却发不出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床单,眼白里布满血丝——这是哑脉症,脉象全无,连最顶尖的大夫都诊不出病因。
他的儿子张承跪在床前,手里攥着刚煎好的药汁,药香混着刺鼻的艾味,熏得他眼眶发酸。
爹,您喝一口...张承将药碗凑到老人唇边,却见老人剧烈摇头,浑浊的眼泪顺着鬓角流进白发里。
他猛地站起来,药碗地摔在地上,瓷片割破了他的脚背。好,好!他踉跄着往外跑,我就不信,当年能焚了她的书,现在治不了这怪病!
焚书台旧址在城北的乱葬岗旁,荒草齐腰高。
张承跪在焦黑的台基前,从腰间抽出短刀,反手划开掌心。
鲜血滴在焦土上,作响,瞬间渗得无影无踪。
他红着眼又划了一刀,这次血珠连成线,在土面汇出小血洼,可焦土像永远填不满的黑洞,转眼间又干了。
你要什么?!张承吼着,用染血的手去扒焦土。
指甲缝里渗出血,他也不管,直到指尖触到一个温热的硬物——是块碎骨,裹着已经碳化的布屑。
他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场大火,有个小丫头被他们打断了笔,后来...后来她的尸骨就埋在这里?
地底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张承手一抖,碎骨掉在地上,却见土面浮现出三行金漆大字:一问可曾跪读残卷?
二问可曾以血代墨?
三问可曾因传方而痛?
我...我...张承后退两步,撞在焦黑的台柱上。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父亲烧医书时拍着手笑;想起学徒时,师父说医道正统,岂容野方,他跟着念得最响;想起上个月,有个村医偷偷传方,他亲自带人砸了药铺...
三个问题像三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颤抖着摇头,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
土地沉寂了。
张承瘫坐在地,望着掌心的血慢慢凝固,忽然听见风里有声音:他们想继承她的术...却不愿背她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