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自山涧弥漫而上,将南坞苗圃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静谧之中。
这数十个身影便是在这片静谧里凝固的墨点,他们的靛蓝麻衫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深沉,仿佛吸纳了周围所有的光与声。
他们不言不语,只是静立,肩上扛着的竹匾却散发出一种无声的威压,匾上以古篆雕刻的文字,笔画间浸透了岁月的沧桑。
阿橹第一个发现他们,握着砍柴刀的手瞬间绷紧,肌肉虬结。
他从这些人的站姿和眼神中,嗅到了一股比之前那些死士更为纯粹、也更为危险的气息。
那不是亡命徒的凶悍,而是一种源于骨髓的、不容置喙的审判感。
就在双方对峙的死寂中,队伍最前方的一名老者缓缓抬手。
他手中并无兵刃,只是一卷色泽暗黄的绢布。
手腕一抖,那黄绢便如一道流光,精准地划过十余丈的距离,不偏不倚,轻飘飘地落在云记苗圃大门前的三级石阶上。
“什么东西!”阿橹一个箭步上前,就要用刀去挑,却被身后一个沉稳的声音制止。
“阿橹,别碰。”
谢云亭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内,目光如炬,紧紧锁着那卷黄绢。
他推开门,亲自走了出去,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如山。
他没有看那些人,只是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那卷黄绢。
绢布入手,一种奇特的、混杂着陈年墨香与桐油气息的味道钻入鼻腔。
展开一看,首页四个朱红大字,笔力遒劲,仿佛带着血色,烙印般刺入他的眼帘——《茶纲令》。
而在大字之下,一行更为凌厉的小字赫然在目:“伪信乱法,机巧窃神,当焚其引,毁其坊。”
阿橹凑过来看了一眼,顿时火冒三丈:“东家!这帮老东西欺人太甚!什么狗屁茶纲令,我这就叫兄弟们把他们打出去!”
“这不是威胁。”谢云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抬起头,目光终于与那为首的老者对上,“这是宣战。”
老者面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缓缓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那数十名靛蓝麻衫的茶师,竟齐齐转身,扛着竹匾,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几步便没入了愈发浓重的大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午后,法租界总号的密室之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那卷《茶纲令》的摹本摊在桌上,小春子戴着白手套,正用放大镜仔细比对着上面的笔迹。
她身旁,摊开着几页从故宫博物院辗转弄来的清宫贡茶档案残卷影印本。
“没错,”她终于抬起头,清秀的脸上满是震撼,“这种笔体,收笔处有独特的‘鹤膝’钩,是前清御茶院‘执笔房’的独门瘦金体。写这东西的人,和当年给宫里写茶经注疏的是一脉相承。”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东家,他们不是江湖术士,也不是什么买办请来的托儿……他们是真有传承的。”
话音未落,墨砚生推门而入,脸色铁青:“东家,出事了。皖南七个村子传来消息,白露她爹带头,一共三十七户和我们签了收购约的老农,今天一早……把自家的茶株全砍了。”
阿橹一拳砸在桌上:“疯了吗!那些茶树都是他们的命根子!”
“他们说,‘宁喂猪槽,不供云记’。”墨砚生一字一句地复述着传回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众人心上,“他们说,云记的火漆茶引是‘机巧’,改良工艺是‘窃神’,已经坏了茶道的根基,再用云记的法子种茶,是对祖宗的不敬。”
一时间,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这比任何商业绞杀、暗杀纵火都来得可怕。
敌人瓦解的不是云记的生意,而是云记赖以生存的根基——人心与信誉。
那些曾经因为“信用星图”而点亮灯火的茶农,如今却亲手斩断了与云记的连接。
谢云亭沉默了许久,久到小春子都以为他会下令用强硬手段反击。
然而,他只是缓缓开口:“暂停所有鲜叶收购。”
“东家?!”阿橹急了。
“砚生,”谢云亭没有理会他,目光转向墨砚生,“你辛苦一趟,不用进村,就在外围,把各村的动向,谁和谁接触,谁家有异动,都给我一笔一笔记下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入夜,谢云亭遣散了众人,独自坐在书房。
他没有点灯,只在桌案上燃起一截松烛。
烛火摇曳,映着他从黟县老宅废墟里挖出的那半块残碑。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碑上“香出于火,神生于静”八个字。
冰冷的石质触感,仿佛能让他纷乱的心绪沉静下来。
就在此时,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界面毫无征兆地泛起一阵剧烈的涟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紧接着,一幕断断续续的影像浮现而出。
那是在一轮皎洁的明月之下,一群同样身穿靛蓝麻衫的人,围着一座古朴的陶制火炉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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