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拂过,带着雪的寒意与松油的焦香,吹动着他们衣衫的破角。
身后,是他们用血和意志踏出的雪路;身前,是人间烟火织成的璀璨长河。
那条由松油火把汇成的光带,从山脚下的小镇一直蜿蜒向上,仿佛一条活着的火龙,盘踞在七里长的山坡上。
每一簇跳动的火焰,都是一户人家的期盼,是他们将家中仅有的照明之物尽数捧出,为这支九死一生的队伍照亮归途。
“回来了!云记的队伍回来了!”
“老天爷开眼,他们真的把茶路走通了!”
欢呼声由远及近,初时还只是零星的喊叫,转瞬间便汇成了一片滚雷般的声浪,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镇上的百姓,无论老幼,都涌到了路边。
他们手中没有鲜花彩带,只有最朴实的敬畏和最滚烫的热情。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出,双手捧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刚熬好的姜汤,热气腾腾。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谢云亭面前的雪泥里,浑浊的眼中噙满泪水,声音嘶哑而庄重:“东家……你们是去送命的,也是给我们送活路的啊!”
“送命”,是为这条险路付出的代价;“送活路”,是给这千百户靠茶吃饭的山民带来的希望。
谢云亭的眼眶瞬间泛红。
他没有去扶那位老妇,也没有说一句客套话。
他知道,这一跪,这份敬意,不是给他谢云亭一人的,是给身后那条用命凿出的茶路,是给那些长眠于雪山的兄弟,是给那个一刀斩断自己右腿的石匠吴。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对着所有燃灯相迎的百姓,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揖。
无声,胜过千言万语。
穿过人群,在十里外的野渡口,一队装备精良的马队早已等候多时。
领头的是重庆商会派来的特派掌柜,姓陈,见谢云亭一行人虽衣衫褴褛、满身血污,但气势不堕,
陈掌柜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厚重文书,郑重地递到谢云亭手中:“谢东家,辛苦了!这是军需署的正式公文。”
谢云亭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他撕开封口,借着火光一目十行。
文书上的条款清晰而震撼:自即日起,军需署与“云记”签订三年长约,每月采购“云记特级祁红”五百担,用以提振前线将士士气。
价格,按市价上浮三成。
并且,即刻预付首季货款,白银两万两!
唯一的条件,只有一行字,力透纸背:“路不断,茶不绝。”
这哪里是订单,这分明是一份以国家名义下达的战书!
是对他谢云亭,也是对所有妄图封锁这条经济命脉的敌人。
他指尖轻轻抚过那枚鲜红的火漆印,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
他转身面对身后疲惫不堪却精神昂扬的众人,以及闻讯赶来的茶农代表,高举文书,声音洪亮如钟:“弟兄们!乡亲们!从今天起,云记所有运力,优先保障军需!所有茶农的鲜叶收购价,在原有基础上,再提一成!”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再提一成”意味着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能好过一大截。
这是最实在的承诺,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就在这欢腾的顶点,一直跟在谢云亭身后的阿灰,小脸绷得紧紧的,他忽然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封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密信,递了上来:“东家,这是昨夜铜铃婆托村里的孩子送来的,说十万火急!”
谢云亭心中一凛,立刻撕开油纸。
信纸是粗糙的草纸,字迹歪歪斜斜,仿佛出自孩童之手,但那笔画间的力道却像刀刻斧凿,透着一股不祥的急迫:
“簰洲湾危,栈桥夜焚,杨师爷囚,孙掌柜匿。”
短短十六个字,如十六柄冰锥,狠狠扎进谢云亭的心脏。
他瞬间明白了。
程鹤年!
这个老谋深算的茶枭,在得知西南通道被打通后,终于撕下了最后一片伪装,釜底抽薪,要断他的根!
簰洲湾的江心栈,是云记茶叶通往汉口、转运各地的水路咽喉。
栈桥一毁,茶叶下不了船,收上来的货就会积压在皖南,前功尽弃!
更糟的是,杨师爷被抓,孙掌柜失踪,这意味着云记在簰洲湾的整个班底都已瘫痪。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东家……”山鹞子等人也看到了谢云亭骤然冰封的脸色,围了上来。
“来不及庆祝了。”谢云亭当机立断,声音冷得像雪岭的冰,“程鹤年动手了。留下伤员和陈掌柜接洽,其余人,轻装回返,昼夜兼程!”
归途不再有从容。
一行人沿着熟悉的旧道,翻越鹰嘴崖。
或许是连日冰雪融化,山体不稳,就在他们经过一处险要的峭壁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紧接着,山体余震,无数碎石混着土块如暴雨般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