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倏忽而过。
那间被砸破窗户的厢房,如今已是历口镇最奇特也最热闹的所在。
破碎的窗棂被细密的竹帘取代,风过处,帘动,泄出一室浓得化不开的兰花香,还有女人们压低了嗓子的说笑声与竹筛晃动的沙沙声。
这声音混着炭火的毕剥,竟成了比雨后蛙鸣更动听的曲子。
这一日,天光大好,云记女子茶坊迎来了她们的“首筛礼”。
整整十二斤,由百余名妇人亲手采摘、摊晾、揉捻、烘焙而成的“春雪红单芽”,在十几只白瓷盘中堆成一座座暗红色的小山,芽头肥壮,金毫显露,尚未冲泡,那股糅合了松烟与花蜜的甜香已然钻入鼻腔,令人心神一振。
谢云亭立于堂前,今日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靛蓝长衫,身形愈发挺拔。
他的身后,没有喧天的锣鼓,只静静站着三个人。
茶农代表,在洪水中失去了独子的老根叔,他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烟杆,眼神死死盯着那些茶叶,仿佛在看自家地里长出的最好庄稼。
技艺非凡的凿井匠,石聋伯。
他耳朵不灵,却闭着眼,鼻翼微微翕动,像是用嗅觉在聆听茶叶的絮语。
还有专程从县城赶来的当铺孙掌柜,他负手而立,一脸肃然,审视的目光比鉴定最值钱的珠宝还要严苛。
上百名女工,连同闻讯而来的乡亲们,将小小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
她们神情紧张又激动,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搓着,目光全都汇聚在谢云亭身上。
谢云亭没有多言,他亲手从盘中拈起一撮茶叶,放入评审用的盖碗,再提起滚沸的山泉水,高高冲下。
一缕白汽氤氲升起,那股兰花香瞬间被激发,如沉睡的巨龙苏醒,霸道地席卷了整个院落!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懂茶的还是不懂茶的,都在这瞬间屏住了呼吸。
谢云亭依次将茶汤分入三只小盏,亲自捧到三位见证人面前。
老根叔颤抖着手接过,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他咂了咂嘴,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甜的。”
石聋伯端起茶盏,学着别人的样子一饮而尽,随即猛地咳嗽起来,涨红了脸。
他不懂品,却重重将茶盏往桌上一放,瓮声瓮气道:“有劲!比烧刀子还有劲!”
孙掌柜则斯文得多。
他轻刮碗盖,先闻其香,再观其色,后品其味。
一杯茶,他分了三口才喝完,每一次的表情都愈发凝重。
最后,他放下茶盏,长长吐出一口气,望向谢云亭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叹与不可思议。
“云亭,”他声音微沉,“此茶……香气高扬,汤色金红,入口醇厚回甘,兰香入水,经久不散。若论品相,比之你谢家全盛时期的特供‘祁红皇后’,亦不遑多让!”
“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那些女工们,再也抑制不住激动,有人当场就捂着脸哭了出来。
半个月的辛苦,被男人嘲讽,被地痞骚扰,被家人不解,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谢云亭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走到一只准备好的陶罐前,亲自将十二斤“春雪红单芽”尽数装入。
然后,他点燃火漆,融化的赤红蜡液滴落在封口,他拿起那枚刻着“云记”二字的铜印,重重按下!
当第一个火漆封印烙成的瞬间,全场一片静默。
这不仅是一罐茶,这是她们尊严的见证,是她们命运的转折!
谢云亭高高举起那只沉甸甸的茶罐,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含泪的脸,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响彻历口的天空:
“此香,出自女子之手!此路,由人心共筑!它不属于我谢云亭,它属于每一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皖南的商路。
“听说了吗?谢云亭让一群娘们儿做出了极品祁红!”
“什么娘们儿!那叫‘云记女子茶坊’!汉口永泰和的王老板,派人连夜赶来,点名就要这批茶!”
“休宁的几家大茶号也坐不住了,听说价钱已经抬到天上去了!”
面对争相订购的客商,谢云亭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趁机降价走量,反而将价格定得比市面上的顶级祁红还要高出三成。
更令人咋舌的是,他在所有茶单上都用朱笔清晰注明:“此价,含女子工酬两成。”
此举一出,非但没有吓退客商,反而引来了更多订单。
那些精明的商人嗅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噱头和商机。
仅仅一日,雪片般飞来的订单定金,便已超过两千银元!
傍晚,阿灰捧着账本,激动得语无伦次:“东家!两千多块!这笔钱,别说二十里,三十里山路都够修了!”
谢云亭接过账本,目光却落在另一笔旧账上。
他沉声道:“先拨五百块,去把当铺的钱还了。人无信不立,商无信不久。剩下的,另设一个‘清心基金’,由柳三嫂掌管,专门给女工们添置新工具,改善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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