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雨歇。
但山城的雾,比昨日的雨更浓、更重,像一床浸了水的棉被,将整个陪都裹得密不透风。
然而,这浓雾却挡不住报童尖锐的叫卖声。
“号外!号外!《大公报》头版!一碗茶,胜十万兵!行政院前,万民请茶!”
街头巷尾,每一个报摊前都挤满了人。
那白纸黑字的标题,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的眼底。
报道详尽描述了昨日的对峙,范教授的仗义执言,小石头的稚子呼声,以及那条在雨中沉默却坚韧的长龙。
字里行间,没有煽动,却比任何檄文都更能点燃人心。
云记在朝天门码头临时搭建的棚屋,一夜之间成了这座城市的另一座地标。
队伍从棚屋门口一直排到了江边的石阶上,蜿蜒不见尽头。
与昨日不同,今天队伍里多了许多拄着拐杖、断了胳膊的伤兵。
他们不吵不闹,只是静静地排着,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棚屋里那三口依旧烧得旺旺的紫铜炉,仿佛在凝望一座遥远的灯塔。
一个独臂的老兵,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张泛黄的“革命军人牺牲家属证”,递给正在分发茶叶的阿篾。
“兄弟,俺……俺不要茶罐,能给俺婆娘捎句话么?就说……俺喝到家里的味儿了,像回了没被炸烂的村子。”
阿篾眼圈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证件,转身对一旁的谢云亭低声道:“东家,按您的吩咐,凡抗战家属,凭证可免费领一罐‘春雪红’。可……可这么送下去,咱们这几天在黑市上换来的那点底子,怕是比打仗烧钱还快!”
谢云亭正往炉里添着一块松柴,火星溅起,映亮了他沉静的脸。
他没有回头,目光越过阿篾,望向棚屋外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那些被战争和贫穷磨砺得麻木的脸上,此刻竟都透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阿篾,”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可我们打的是人心。人心这场仗,烧的是该烧的钱。”
与此同时,在远离这片喧嚣与茶香的官邸里,周慕白已经闭门三日,拒见任何人。
曾经锃亮的皮鞋上落了灰,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也失却了往日的锐利,只剩下一片死灰。
满屋的雪茄味,再也压不住从窗缝里丝丝缕“钻进来的、无孔不入的兰花香气。
第四日清晨,他的秘书,那个永远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邮包,脚步匆匆地走向邮政总局。
然而,在战时邮件审查处,他被拦了下来。
“周秘书,例行检查。”审查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邮包被打开,里面没有文件,没有钞票,只有一个用蜡封口的玻璃杯。
杯中,是琥珀色的“春雪红”。
旁边附着一张小纸条,字迹工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娘,儿子没偷拿公物,这是昨日一位先生公开发给众人的。您总说夜里咳得厉害,想喝口热茶,我就给您带了一口回家。”
审查官拿着那张纸条,沉默了许久。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排队寄信的人群,又低头看了看杯里那片小小的茶叶。
最终,他拿起桌上的印章,没有盖上“违禁扣押”,而是重重地敲下了一枚鲜红的“特批放行”。
放下印章,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汇票,走到另一侧的窗口,一声不响地塞进了“前线将士慰问捐款箱”。
舆论的洪流并未就此停歇。
几日后,范教授在《新民报》上发表了一篇长文,题为《论民间自救的精神结构》。
文中,他首次提出了“茶路即民心网络”的理论。
“……当官方的运输线因腐败与僵化而梗阻时,一条由信任、香气和共同记忆组成的无形通路,正在民间悄然构建。它不依赖于政令,却能抵达最偏远的哨所;它不运输军火,却能抚慰最绝望的灵魂。制度能筑墙,唯有信任能搭桥——而谢云亭的桥,是用茶灰与眼泪砌成的。”文章的最后,他公开建议国民政府,承认“云记输茶队”为“民间支前模范单位”。
这篇文章,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千层巨浪。
而在朝天门的江边,另一股力量正在悄然生长。
小石头带着一群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组成了一支“茶灰巡逻队”。
他们不偷不抢,每日沿江巡查,看护着那些谢云亭沿途设立的、用于茶叶二次醒香的“醒香桩”。
他们在废弃的岗亭里挂上小女孩阿竹画的画,画上是一个个捧着茶碗微笑的人。
他们自称,“守香童子”。
有个过路的老兵看他们每天忙忙碌碌,好奇地问:“小家伙们,你们图个啥?”
小石头挺起小胸膛,一脸认真地回答:“东家说,香断了,路就死了。我们不想再当没路的孩子。”
是夜,万籁俱寂。
谢云亭在棚屋的孤灯下,整理着脑海中鉴定系统的最后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