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九转坡,名不虚传。
嶙峋的山石如同恶龙的脊骨,裸露在外,狰狞地刺向天空。
所谓“路”,不过是前人踩出的、宽不足两尺的崎岖小径,一侧是陡峭的岩壁,另一侧便是深不见底的云雾悬崖。
骡马的蹄铁在湿滑的青石上不断打滑,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第三日午后,队伍在一处被称为“阎王愁”的陡坡前停下。
仅仅一个上午,就有三匹骡马失足滑倒,虽然被众人合力拉了回来,但颠簸中摔碎的茶箱和滚入山谷的粮袋,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东家,我们已经绕了三天。”阿篾的声音沙哑,混杂着风声,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再这么下去,别说六天,十天都到不了雷公岭。前线的军需……怕是真的要断在我们手里了。”
他的抱怨是所有伙计的心声。
那份因苗人敬重而生的豪情,早已被严酷的现实磨得所剩无几。
没人再提起阴鸦谷,但那三个字所代表的“捷径”,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众人疲惫的神经上。
谢云亭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解下背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他从里面取出三只巴掌大的特制陶罐,罐口用油布和麻绳封得严严实实。
他走到一处略微平坦的岔路口,用随身的工兵铲,亲手挖起坑来。
“东家,您这是……”阿篾不解地跟上来。
谢云亭头也不抬,动作沉稳有力:“传令下去,全队休整一个时辰。把摔碎的茶箱里那些‘兰香红’的碎末都收集起来。”
很快,伙计们便明白了。
谢云亭将收集来的茶叶碎末与一些白色的石灰粉末混合,小心翼翼地装入陶罐中,重新封好。
他将第一只陶罐稳稳地放入坑底,一边填土一边说道:“我们省不下这条路,但能为后来人留下点东西。这叫‘醒香桩’,茶末遇潮,石灰发热,香气能持续数日。后来人若是在此迷了路,闻到这股兰花香,就知道有人曾从这里走过,这条路,是通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在众人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一直默默蹲在一旁的小竹,炭笔在画本上飞快勾勒着。
画中,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正小心地将一只陶罐放入土中,而那只手的影子,却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影子里,影影绰绰地走出了无数个挑夫、背妇,甚至还有蹒跚的孩童,他们的脚印密密麻麻,汇成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线。
画完,小竹忽然抬起头,他先是指了指谢云亭腰间那枚温润的“云记”火漆印,又用手指了指刚刚埋下的土坑,随即做了个双手合十、深深埋入的动作。
谢云亭怔住了。
他瞬间明白了这孩子的意思——信物,要与名字同埋。
这路不是他谢云亭一个人的功劳,这信,也不是他云记一家的信。
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谢云亭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撕下自己藏青色长衫的一角衣襟。
他咬破指尖,用血在布上用力写下十个字:“此路为民所修,非一人之功”。
他将这块布小心地塞入第二只陶罐的底部,与茶末紧紧压在一起,而后深深埋入土中。
当第三只“醒香桩”也埋好时,谢云亭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所有云记伙计的眼神,都变了。
那份消磨殆尽的士气,仿佛被这三罐埋入地下的茶叶,重新唤醒、点燃。
入夜,营地篝火跳动。
银凤带着五个苗家少女悄然走来。
她们不像白日那般英气逼人,此刻神情肃穆,每人手里都捧着一盏古朴的陶制油灯。
灯芯里没有油,燃着的,是碾得极细的“兰香红”茶末,橘红色的火光在夜风中摇曳,散发出清幽而温暖的香气。
“火塘婆说,你们汉人埋的是香,我们苗家就为这香,点亮它的魂。”银凤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从今天起,你们每埋下一座‘醒香桩’,当夜就会有苗家的女儿在旁守一夜灯。这不是雇的,是自愿的。”
谢云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来时的山坡上,果然已亮起了两点微光。
那光芒如此渺小,却像两颗坠入深谷的星子,坚定地驱散着无边的黑暗与孤寂。
次日清晨,队伍整装待发时,一个沉默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寨子里的一名老猎户,他身后牵着两匹神骏结实的驮马,马背上空空如也。
“我儿子,十五年前死在给军阀运茶的路上,尸骨都没找回来。”老人声音沙哑,像被山石磨过,“你们走的这条,不是新道,是赎命道。带上它们,多带些茶出去,也算替他还了一份债。”
他不由分说地将缰绳塞进阿篾手中,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半袋风干的肉干,他亲手将它塞进了茶箱的夹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