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便压了下来。
不是无声,而是万籁俱寂,连风都仿佛凝固了。
谢云亭抬起头,那片过分纯净的蓝天像一块巨大的琉璃,冰冷而易碎。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火漆印,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警醒。
“不对!”阿峒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野兽般的直觉,“是雪崩!快!所有人靠着山壁!趴下!”
他的吼声还未在稀薄的空气中散尽,山脊的尽头,那道与天相接的雪线,便猛地泛起一道白色的涟漪。
紧接着,那涟漪化作一道无声的巨浪,以摧枯拉朽之势,裹挟着千万吨的冰雪与岩石,轰然下坠!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与色彩,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白。
那是一种吞噬一切的白,是死亡的颜色。
雪浪的咆哮如同一头远古巨兽在嘶吼,震得人耳膜刺痛,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队伍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威冲得七零八落,人们本能地蜷缩身体,用血肉之躯对抗着冰雪的洪流。
混乱中,谢云亭只听见两声短促而决绝的苗语呼喊。
他艰难地从雪中抬起头,只见在队伍后方,两名年轻的苗家汉子没有选择自保,而是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了两口装载着珍贵“兰香红”母本茶的箱子。
他们像两枚钉子,试图将茶箱钉在山壁之上,然而,在那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他们的身躯显得如此渺小。
一个巨浪拍过,他们的身影连同那两口茶箱,瞬间被汹涌的白浪吞没。
雪崩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世界重归寂静,只剩下风雪的呜咽时,原本的山路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白色斜坡。
“点人!”阿篾嘶哑着嗓子,第一个从雪里爬出来,满脸都是血痕。
清点很快有了结果,除了几人轻伤,失踪的,正是那两名护着茶箱的苗族青年。
“挖!”谢云亭的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只有钢铁般的决绝。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苗人、汉人,工匠、伙计,此刻再无分别。
他们用手,用刀,用一切能用的工具,疯狂地刨着那冰冷刺骨的积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刀子,割在众人心上。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喊道:“找到了!”
众人围了过去,只见那两口茶箱完好无损地躺在雪坑底部。
而那两名青年,一个被压在箱下,身体已经扭曲变形,早已没了气息;另一个则被巨石砸中了胸口,口鼻溢血,虽尚有一丝微弱的呼吸,却也陷入了深度昏迷。
空气凝固了。
阿峒缓缓走到那具冰冷的尸体旁,跪了下去。
他伸出手,想要拂去同伴脸上的积雪,手指却抖得不成样子。
忽然,他猛地转身,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谢云亭,像一头被激怒的孤狼。
“砰!”他一拳狠狠捶在身旁的岩石上,指节瞬间鲜血淋漓。
“我们答应护你们,不是让兄弟替你们死!”他的怒吼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充满了血与泪的质问,“一口茶箱,就值我兄弟一条命吗?!”
没有人敢出声,连银凤都低下了头,紧紧攥着拳头。
这种用生命换取货物的惨烈现实,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沉重。
谢云亭没有辩解。
他沉默地走上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对着那具遗体,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直起身,对身后的工匠沉声道:“抬两口空茶箱来。”
众人一愣。
阿篾想要劝阻,却被谢云亭一个眼神制止了。
很快,两口崭新的杉木茶箱被抬了过来,箱体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谢云亭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死者身上解下那枚世代相传的银质佩饰,又拾起他掉落在旁的猎刀,轻轻地放入其中一口茶箱。
他凝视着那张年轻而苍白的面孔,仿佛要将它刻进心里。
随即,他毅然撕下自己内衬的一角衣襟,咬破指尖,用血和着炭灰,在布条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石阿山,苗疆雷公山人氏,殁于民国三十一年冬。”
写毕,他将布条郑重地塞入箱底预留的防潮夹层中——那是“云记”茶箱的暗格,本是用来存放茶引底根的。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就地,举行葬礼。”
按照苗家习俗,山中客死之人,遗体需覆上茶灰,亲友吟唱《归香歌》,引亡魂归乡。
火塘婆颤巍巍地点燃了松枝,苍凉的歌声再次响起。
然而,谢云亭却做了另一件事。
他命人将那口刻着云纹火漆印的“义箱”抬到葬礼中央。
“打开它。”
箱盖开启,里面是数十个用细麻绳捆扎的布条卷。
“念。”
阿篾会意,拿起最上面的一个布条卷,展开,高声念道:“船工刘三,湖口人,为护茶船,沉于鄱阳湖……”
“脚夫小满子,徽州人,坠于黄山百步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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