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既下,程序便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迅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数日后,一切准备就绪,谢珩得以首次踏入那座贮藏着他此行最终目标的圣地——宫城东南隅,紧邻着文华殿的文渊阁。
与翰林院那相对开放、人员往来的院落不同,文渊阁更显幽深肃穆。它并非单一楼阁,而是一组由廊庑连接、戒备森严的建筑群,黑瓦朱柱,飞檐斗拱,隐在参天古柏的浓荫之下,平日里除特定职守的官员、宦官及奉旨查阅者外,严禁任何人靠近。
谢珩在一位面无表情、身着葵花团领衫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引导下,穿过数道由大汉将军(宫廷侍卫)把守的门禁,每过一处,皆需验看牙牌,核对身份文书。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唯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廊庑间回响,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最终,他们停在一座最为宏大的殿阁前,门楣上悬着“文渊阁”三字泥金匾额,乃永乐皇帝御笔亲题,历经百年风雨,依旧金光熠熠,彰显着无上威严。
殿门开启,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楠木书柜、以及淡淡防虫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厚重而古老。殿内光线幽暗,仅凭高窗投入的几束天光,以及少数几盏长明宫灯照明,愈发显得深邃莫测。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楠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至视野尽头,书架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摆放着无数黄绫包裹的书函,如同沉睡的军队,肃穆无声。那便是《永乐大典》的正本,共计一万一千九十五册,静静地沉睡于此,承载着一个帝国曾经的雄心与一个时代的智慧精华。
谢珩的心,即便早已历经万载,此刻亦不免微微悸动。非为这凡间帝王的珍藏,而是为了那藏于这浩如烟海文字之中、关乎忘川安稳、亦关乎他能否顺利完成狄仁杰所托的关键线索。
他的具体差事,被安排在文渊阁配殿的一间值房内。此次所谓的“重录校勘”,在嘉靖皇帝并未投入大量资源、且朝中重心亦不在此的情况下,规模远非永乐年间可比。实际参与的核心人员并不多,主要由几位资深的翰林官负责统筹、拟定章程,而谢珩等少数几名被选中的年轻官员,则负责最基础,也最繁重的“检视”与“录副”工作。
所谓“检视”,便是逐一清点、查看现有《永乐大典》正本的保存状况,记录蠹损、霉变、字迹模糊等情况。而“录副”,则是将部分被认为亟需备份或重点校勘的卷册,重新抄录一份副本。
这,正是谢珩梦寐以求的机会!
然而,工作的艰难程度,远超常人想象。管理文渊阁的太监与翰林院堂上官共同立下了严苛的规矩:所有参与人员,不得将任何笔墨纸张私自带入核心书库;每日进入书库提取需检视或抄录的卷册,数量皆有严格限定,需登记在册,日落前必须如数归还,一本不得短缺;在值房内抄录,亦有宦官或书吏在一旁“陪伴”(实为监视);抄录完毕的稿纸,需经核查后方能带出,且不得有任何涂改、批注。
谢珩被分配到的,是“子部·杂家类”的部分卷册。他每日卯时入宫,在严格的监视下,从浩瀚的书架上,根据编号,小心翼翼地请出两三函以黄绫包裹、以楠木夹板保护的大典。每一函都沉重异常,散发着岁月沉淀的气息。
回到值房,在宦官淡漠的目光下,他先需仔细“检视”:轻轻解开黄绫,翻开坚硬的书壳,露出里面用工整的馆阁体抄录在厚实桑皮纸上的内容。他需检查书页是否有虫蛀、水渍、墨迹晕染,边角是否破损,并用特制的软毛刷轻轻拂去积尘,记录下每一处需要修复的细节。这个过程必须极度小心,稍有不慎,便可能对这部存世孤本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检视完毕,便是“录副”。他铺开特制的、与正本规格相似的宣纸,磨好浓淡适中的徽墨,选用大小合宜的湖笔,开始一字不差地抄录。这并非简单的誊写,而是需要极致的耐心、专注与体力。馆阁体要求字字工整,笔笔到位,结构严谨,不能有丝毫潦草懈怠。而《永乐大典》的内容包罗万象,除了常见的经史子集,更有大量天文、地理、医卜、僧道、戏剧、工艺、农艺乃至小说家言的记载,许多生僻字、异体字、乃至图形符号,都需要准确无误地摹写下来。
谢珩端坐于书案前,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如古井。他调控着呼吸,手腕悬空,运笔沉稳有力。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一个个与正本别无二致的墨字,便在他笔下流淌而出,排列成行,汇聚成篇。他抄录的速度,看似不快,却异常稳定精准,仿佛一架不知疲倦的精密机械。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看似全神贯注的抄录之下,谢珩的神识,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他的双眼,如同最高效的扫描仪,不仅仅是在“看”字,更是在以一种超越凡俗理解的方式,将所见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乃至纸张的纹理、墨色的浓淡,都瞬间烙印入神魂深处,进行着同步的、更为精细复杂的“复制”!这并非简单的记忆,而是动用了他作为忘川使君的本源力量,在识海中构建起一个与眼前卷册完全一致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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