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夜空,少有阴霾,那一轮明月似乎也比人间所见更为皎洁圆满,清辉遍洒,将河水、屋舍、花木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又是一个月华如练的夜晚,谢珩处理完一日公务,信步走出桃源居,心头难得泛起一丝空茫。这永恒的月色看久了,有时也会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寂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间已来到了市集边缘那座横跨溪流的天桥之上。
凭栏而立,仰头望月。月轮冰清玉洁,亘古悬照,看尽了人间悲欢,也映着这忘川的永恒。正当他神游天外之际,一个带着几分熟悉洒脱、此刻却隐含一丝怅然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谢使君,也对月思人吗?”
谢珩侧首,见是苏轼。他今日未着华服,只一件半旧的月白直裰,手里拎着个小酒壶,脸上惯有的爽朗笑容淡去了些,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与这热闹忘川有些格格不入的忧思。
谢珩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语气平和:“苏先生说笑了。谢某自诞生灵识起,所见所历,皆在忘川与酆都之间,并无故人可思,亦无旧事可忆。” 他目光清澈地看向苏轼,“倒是苏先生,眉间似有郁结,可是望月怀远,心有所念?”
苏轼闻言,轻叹一声,将身子也靠在桥栏上,仰头饮了一口酒,目光迷离地追随着那轮明月,仿佛要透过它看到遥远的过往。“使君慧眼。不错,东坡……确实在想一个人。”他顿了顿,声音带着追忆的渺茫,“见此圆月,便不由想起熙宁九年的那个中秋,密州超然台上,我亦是如此独对明月,念及我那弟子由(苏辙)。”
他的话语将谢珩也带入了那段尘封的岁月。“那时,我与他因与王安石新政不合,各自离京外放,天各一方,已是七年未曾相见。”苏轼的语气低沉下来,“中秋团圆之夜,别人家欢声笑语,我却形单影只,对着明月,想起我们年少时在眉山,一起读书,一起游玩,‘夜雨对床’之约犹在耳畔……”他眼中泛起一丝水光,那是跨越了时空依然鲜活的兄弟情深。
“那晚,我心中块垒难消,挥笔写下了那首《水调歌头》。”苏轼轻声吟诵起来,声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沧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写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时,心中酸楚,几欲落泪。然而,终究还是念着他,盼着他一切安好,这才有了最后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苦笑一下,“词虽旷达,其中辛酸,唯有自知。我与子由,一生宦海浮沉,聚少离多,他总在我最困顿时不遗余力地相助,乌台诗案时更是愿削自身官爵为我赎罪……这份手足之情,是我苏轼一生最珍贵的财富之一。”
他转过头,带着一丝近乎恳切的期盼望向谢珩:“谢使君,你执掌忘川接引,可知……可知子由他,可有缘法来到此地?我……我多想再与他‘夜雨对床’,畅谈古今啊。”
看着眼前这位一向乐观豁达的文豪,此刻眼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悲伤与渴望,谢珩心中也微微触动。他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语气带着歉意与坦诚:“苏先生,此事谢某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忘川接引名士,并无定规,亦非按血缘亲疏、官爵高低。缘法玄妙,难以揣度。或许在某时某刻,缘分具足,子由先生便会踏足此地。如今,唯有静待。”
苏轼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但很快,他又强行振作,挤出一丝笑容,对着谢珩举了举酒壶:“多谢使君坦言。是东坡着相了。既然此地讲究缘法,那我便等着,等着与子由重逢的那一天。” 他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对着明月高声道,“子由!若你魂灵有知,定要寻来这忘川!为兄在此等你,届时,定要痛饮三百杯,补上这些年欠下的团圆酒!” 声音在夜风中传开,带着无尽的思念与期盼。
谢珩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轻叹。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苏轼流露出如此深切的悲伤,那份旷达之下,藏着的是对至亲无法割舍的羁绊。
未再多言,谢珩离开了天桥,信步来到忘川河畔。水声潺潺,月影在水波中碎成万千银鳞。不远处,两个身影正临水而坐,亦是酒香弥漫。正是李白与杜甫。
李白依旧是白衣胜雪,醉态可掬,正举杯邀着水中月影,大声吟唱着:“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杜甫则坐在他身旁,青衣磊落,手中也端着酒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李白恣意狂放,眼中满是欣赏与追忆。
见谢珩走来,杜甫连忙起身见礼。李白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大笑道:“原来是谢使君!来来来,与我等同饮这杯‘月下酒’!”
谢珩婉拒了饮酒,笑问:“二位好雅兴,在此对月抒怀,可是想起了前尘旧事?”
杜甫闻言,眼中泛起温暖的光,看了一眼身旁的李白,对谢珩道:“不瞒使君,见此明月,不由想起天宝三载,我与李兄初遇于东都洛阳,后又同游梁宋之地(今河南商丘一带)的时光。那时,我们纵马高歌,访道寻幽,‘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他的声音充满了对那段短暂却美好岁月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