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边驿馆一别,谢珩与辛弃疾又同行了数日。这一路南下,春意渐浓,路旁的桃花已绽出粉白的花苞,柳条抽了新绿,可沿途所见的民生却依旧凋敝。流民扶老携幼,面黄肌瘦;废弃的村落里,野狗在断壁残垣间觅食。辛弃疾每每见此,眉头便锁得更紧,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隐现。
谢珩始终沉默。他肩头的伤在缓慢好转,那寂灭之力虽顽固,但在忘川本源之力的持续净化下,已不似最初那般肆虐。然而,每当他想要尝试调动更多神力时,经脉中仍会传来针扎似的刺痛。这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在伤势未愈前,强行返回忘川绝非明智之举。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插手。
他看着辛弃疾与沿途遇到的义军斥候接头,看着他们在地图上指画山河,商讨进军路线,听着他们慷慨激昂地议论如何联络两淮义军,如何与朝廷官军配合,直捣黄龙。那些年轻的脸庞上,燃烧着近乎纯粹的理想与不惜此身的勇毅。谢珩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在辛弃疾征询地看向他时,微微颔首,却从不发表见解。
他不能告诉辛弃疾,此行临安,等待他的并非预期的重用与北伐的号角,而是猜忌、搁置,以及漫长的沉沦下僚。他不能透露,那满腔的报国热忱,最终多半要化作“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悲慨。天条森严,妄改历史走向的后果,绝非他一个七品仙官所能承受,更可能为这方天地引来难以预料的灾劫。
这沉默,在辛弃疾看来,却成了高深莫测。他越发觉得这位谢先生非同寻常,那偶尔流露出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他既感敬畏,又莫名地心生一丝不安。
这一日,一行人已近临安地界。远处,西湖的轮廓在春日薄霭中若隐若现,城市的喧嚣声隐隐传来。官道上车马渐多,士子商贾,络绎于途,一派繁华即将到来的景象。
在一处通往官道的岔路口,谢珩勒住了马。
“辛义士,”他开口道,声音平静,“临安在望,我们便在此别过吧。”
辛弃疾一怔,旋即道:“先生不随我入城?临安名医汇聚,或可…”
谢珩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我的伤,非世间药石可医,需觅一清净处自行调理。便在左近寻个地方住下,待伤势稳定,再图后事。” 他目光扫过远处那座即将吞噬眼前青年大半生抱负的城池,语气依旧平淡,“你我同行数日,亦是缘分。前路漫漫,望君珍重。”
辛弃疾看着他,见他去意已决,知难以挽留。他沉默片刻,忽然指了指不远处山脚下的一座荒废山神庙:“天色将晚,先生既有伤在身,不若就在那庙中暂歇一夜?明日再行,也好让弃疾……略尽心意。” 他言辞恳切,眼中带着一种复杂的不舍,仿佛想在这最后时刻,从这位神秘的旅伴身上抓住些什么。
谢珩看了看那掩映在松林间的破败庙宇,又看了看辛弃疾眼中那不容拒绝的坚持,终是点了点头:“也好。”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山神庙坍塌了一半的屋顶,洒下清冷的光辉。庙内蛛网遍布,神像蒙尘,唯有一角被辛弃疾的亲兵稍作打扫,生了堆篝火。
二人对坐火旁,跳跃的火光映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一张年轻,锐气勃发,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国之思;一张看似年轻,却银发如雪,眼底沉淀着看尽千载的淡然。
亲兵送了简单的酒食过来,便远远退开守夜。辛弃疾斟了两碗浊酒,将其中一碗推到谢珩面前。
“谢先生,”他端起酒碗,目光灼灼,“明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弃疾心中有诸多疑惑,亦有许多块垒,不知先生可愿一听?”
谢珩接过酒碗,指尖感受到粗陶的微凉:“但说无妨。”
辛弃疾仰头饮尽碗中酒,酒意似乎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情绪。他开始讲述,从幼时在沦陷的山东目睹金人暴行,到祖父辛赞“纡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的教诲,再到自己两年前如何聚众二千,投奔耿京,于万军之中如何纵横驰骋……他讲得慷慨激昂,时而击节,时而长叹,一双眸子在火光下亮得惊人。
“先生,您说,”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急切,“我辈男儿,生于乱世,眼见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岂能坐视?此番南归,但求面圣,陈说北伐之利,献上联络山东义军、南北呼应之策!只要朝廷下定决心,汇集两淮、荆襄之力,与北方义军里应外合,何愁胡虏不灭?何愁中原不复?”
他的话语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自信与理想主义,仿佛那复杂的政治格局、拮据的国库、怯战的朝臣,都不足为虑。
谢珩默默地听着,肩头的旧伤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那寂灭之力似乎也在随着辛弃疾激荡的情绪而微微躁动。他强忍着不适,没有打断。他知道,这是眼前这个青年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也是他理想最为纯粹、尚未被现实磨砺得千疮百孔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