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忘川桃源居,谢珩稍作调息,心神却并未完全沉静。嬴政自降临以来,便幽居竹苑,拒不见客,亦不涉忘川事务,其孤绝之姿,与这片汇聚英魂、延续文明的沃土颇显疏离。长此以往,非但于忘川无益,于其自身心性,恐亦是一种磋磨。谢珩思忖再三,觉此事不宜久拖。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曾着《说难》、《孤愤》,深谙人心幽微,又与始皇帝有着特殊渊源的韩非。或可请教其见解。
信步至三世楼,楼内静谧,唯闻书页轻响与墨香浮动。韩非正伏于宽大书案前,案头摊开着《唐律疏议》抄本,其神情专注,时而提笔批注,时而凝眉沉思,周身笼罩着学者沉潜学问时的湛然光辉。
谢珩静候片刻,待韩非有所察觉,抬起头来。
“使君驾临,不知有何吩咐?”韩非放下笔,起身拱手执礼,眼中犹带着剖析律条时的锐利余韵。
“韩子不必多礼。”谢珩摆手示意,于一旁客位坐下,温言道,“确有一事萦怀。始皇陛下自降临忘川,始终幽居独处,不与外界往来。谢某恐其长久如此,于心性有碍,于忘川之和亦非善事。韩子学究天人,深明权术人心,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韩非闻言,清癯面容上掠过一丝了然,他缓缓坐回,指尖轻叩书案边缘,沉吟道:“使君为此忧心,乃是为忘川计,亦是为陛下计,非感佩于心。然……”他略顿,语气从容不迫,“依非愚见,使君或可稍安勿躁,不必强求。”
“愿闻其详。”谢珩倾身。
韩非目光微抬,似穿透楼阁,望向那幽竹苑方向:“陛下之心,雄浑如海,非常理可度。其一统宇内,创万世基业,其志其傲,旷古绝伦。骤然至此超脱轮回之地,见往昔臣属、对手乃至后世君王齐聚,心中之波澜、之孤寂、之审度,可想而知。幽居非是怯懦,或乃于这‘新天下’中重新定位己身之必经阶段。强邀其出,反易激起其性。不若静观其变。忘川汇聚千古英杰,奇士辈出,终有一日,会出现令陛下觉其‘有趣’,或不得不瞩目之人、之事。时机若至,无需使君相请,陛下自会步出幽居。”
谢珩听罢,微微颔首。韩非剖析入木三分,直指核心。以嬴政之心性,强行干涉确非良策。“顺其自然,静待时机……韩子之言,深得其中三昧。只是这‘时机’,不知何时方至。”
韩非淡然一笑:“于吾等而言,光阴并非枷锁。使君静候便可。”
正言语间,三世楼外传来一阵略显惫懒却又中气十足的呼声:“谢使君!谢使君可在?邦寻您多时矣!”
声至人随,刘邦身影已现于门前,依旧是那副洒脱不羁的模样,探头望见谢珩,面上一喜,又瞥见案头浩繁卷册与神情肃然的韩非,忙收敛几分,拱手笑道:“原来韩子亦在此,叨扰二位清谈了。”
谢珩起身还礼:“高帝陛下寻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刘邦踱步进来,搓了搓手,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容:“也无甚要紧事,只是……近来忘川颇有些过于宁静了。苏轼整日钻研庖厨,李秀宁只在金戈馆操演,李太白杜子美他们对饮赋诗,项羽那厮眼里唯有虞姬……朕这逸趣社,都快要门可罗雀了。”他话锋一转,眼中带着期盼,“使君,您看……是否可再接引几位名士来此?也好添些新鲜气象。若能……嘿嘿,若是朕那大汉朝的故旧,自是更佳,叙旧也便宜些。”
谢珩闻言,心中微动。接引名士本随缘法,不可强求。然刘邦此言,倒也提醒了他,忘川确需不断注入新的活力。且方才韩非所言,或许新的名士降临,其中便有能引动嬴政的“契机”也未可知。
他沉吟片刻,对刘邦道:“高帝陛下,名士入忘川,依其魂灵特质与天地机缘,非谢某所能左右。不过……既然陛下提及,谢某亦可尝试沟通九泉之井,感应近期是否有缘法临近。”
刘邦闻之大喜:“善!大善!便知使君神通!走走走,你我这就去九泉之井候着!”
谢珩向韩非颔首示意,便与兴致勃勃的刘邦一同离了三世楼,朝那玄黑玉石铺就的广场行去。
至九泉之井畔,井口漩涡深邃,幽蓝星辉流转如常,并无异状。谢珩凝立井边,阖目定神,神识徐徐沉入,勾连忘川根本法则,细细感应周遭虚空,探寻是否有强烈的魂灵共鸣正靠近此方天地。
片刻之后,他双眸骤睁,眸底紫电隐现。几乎同时,那原本平稳旋转的九泉之井,骤然迸发出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华!井口漩涡急速扩张,低沉的轰鸣自无尽深处传来,似有庞然巨物欲破界而出!
“来了!果真来了!”刘邦抚掌而笑,目光灼灼紧盯井口异变。
但见那喷薄的金光之中,数条虽不及嬴政降临时的九龙磅礴、却依旧神骏威严、鳞爪飞扬的金色龙气虚影盘旋交错,龙吟清越,激荡虚空!金光炽盛,将广场映照得如同白昼,强大的能量波动席卷开来,引得远处亭台楼阁间的名士们纷纷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