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的秋雾裹着水汽,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湿冷的棉絮,把音乐学院的青砖教学楼裹得严严实实。
而墙面上爬满的爬山虎被雾水浸得发亮,叶片上的纹路清晰可见,水珠顺着叶尖往下滴,在墙根积成一小滩一小滩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司徒倩站在琴房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上剥落的红漆,听见里面传来的胡琴声总在《帝女花》的转音处走调——那本该婉转凄切的“妆台秋思”,到了周伟明手里,却总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咿呀”一声卡壳,又猛地被拽回原调,调子歪得厉害,听得人心里发堵。
她深吸了口气,推开门时,周伟明正背对着她调弦,灰中山装的肩头落着点雾水,布料吸了潮气,显得沉甸甸的,后背的褶皱里还沾着些许未干的雨痕——想来是今早冒雾赶路时蹭上的。
他镜片后的眼睛在转身时亮了一下,那点锐利像突然捕捉到猎物的狼,一闪而过,又迅速藏回温和的笑意里,只是那笑意没抵达眼底。
“司徒同学来得巧,刚改了段新调子。”他手指在琴弦上一滑,弓子拉得急促,马尾毛摩擦琴弦的声响里,本该凄婉的旋律竟拐出《玫瑰玫瑰我爱你》的靡靡意味,油滑得让人心里发腻。
“许振海先生托我保管的粤剧老谱,下午去仓库取?据说有你母亲当年的亲笔批注,她年轻时在上海唱过红氍毹,登台时穿的水红绣裙,至今还有老票友记得呢。这些谱子是她当年的私藏,页边空白处还画着身段示意图。”
刚好这时,帆布包里的对讲机震了震,贴着腰侧,麻酥酥的,是许峰约定的频率。
司徒倩低头假装整理乐谱,指尖划过《帝女花》的曲谱封面——那封面是她母亲留下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1968年冬于沪上”。
她用余光扫过谱架下露出的半张“亨利货运”单据,边角印着熟悉的黄色徽标,和去年在香江码头见到的那些搬运工制服上的一模一样,心里顿时一沉。
而且,因指尖用力过大攥得帆布包带发皱,粗粝的布料勒进肉里,有点疼:“下午有视唱课,是系主任的课,他最忌讳迟到,上周有个同学晚了三分钟,被他罚抄了十遍乐谱。改天吧,周教授。”
但周伟明的笑声顿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嘴角的弧度僵了僵,手指在琴杆上轻轻敲了敲。
而镜片上反射着窗外的白光,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那批谱子,可是他用命换的。
当年你母亲离开上海时,特意托他保管,说等你长大了,亲手交给你——她总说,这曲子里藏着她半世的念想。
”他放下胡琴,琴杆在谱架上磕出轻响,“错过今天,再想找齐,怕是难了。仓库那边说,下周就要清仓盘点,丢了可就找不回了。”
但这句话像根冰锥,刺得她后颈发麻,顺着脊椎往下凉。她母亲的事,除了许振海,没几个人知道——母亲年轻时确实在上海唱过粤剧,艺名“婉君”,红极一时,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息影去了香江。
在去年整理母亲遗物时,她在樟木箱底翻出一件褪色的水红戏服,领口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和许峰送她的胸针模样很像。
她抓起帆布包往外走,包带勒着掌心,留下几道红痕,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苏州河路17号,下午三点,仓库门没锁。记得带上你的学生证,门卫要看的。”
然而,这时走廊的雾气里,能见度不足五米,两旁的玻璃窗上蒙着层水汽,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对讲机贴着掌心发烫,塑料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
司徒倩快步走到楼梯口,确认四周没人——只有楼梯转角处堆放着几个落满灰尘的乐器箱,上面印着“1982届毕业生留念”的字样——才对着对讲机压低声音:“他设了套。说有我母亲的批注谱子,让我下午去仓库取,地址是苏州河路17号。”
“别去!”许峰的呼吸声混着电流杂音传来,有点急促,背景里还能听见旅馆老旧空调的“嗡嗡”声,“我在旅馆被两个人盯着,穿蓝布衫,说是查暂住证的,问话时眼神直往我包里瞟,一看就不对劲。”
“陈宇已经联系了上海公安警察部门,他们说会派人去仓库附近布控。你待在琴房别动,锁好门,我想办法甩开他们过去找你——对了,早上出门时看见你桌上放着半块马拉糕,记得热一热再吃,凉了伤胃。”
可她怎么坐得住?许振海的录音带还在包里转着,昨夜她反复听了几遍,磁带卡壳处的杂音里,藏着段模糊的声音:“日记藏在走私货堆里,最底层的木箱,记着林坤和亨利的交易,还有……你母亲当年离开上海的原因,那页夹着她和一位先生的合影。”
对于她母亲的离开,一直是心里上的谜团,许振海总说“时机未到”,现在线索就在眼前,她没法当作没听见。
正在这时,司徒倩拐进楼梯间,后窗的插销有点锈,费了点劲才拉开,铁栓摩擦的“吱呀”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