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刻,即将到来的时刻,就是现在。
刹那间,心渊沸腾,万千幻象自漆黑如墨的水中咆哮而出,化作世间最恶毒的利刃,直刺凤无涯的神魂!
第一幕,是屠戮。
她看见“自己”身披玄金龙袍,立于尸山血海之上。
那些曾反对她的权臣,此刻全家老幼的头颅被堆砌成京观,猩红的血液汇成溪流,浸透了她龙袍的下摆。
她听见“自己”发出冰冷而满足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快意,只有权力吞噬人性后留下的空洞回响。
第二幕,是焚烧。
百家宗庙,千年传承,在“自己”的一挥手间,燃起冲天烈焰。
无数蕴含着先贤智慧与香火信念的器灵在烈火中哀嚎、扭曲,最终化作一缕缕青烟,消散于天地。
她看见“自己”漠然地站在灰烬之中,眼神空洞,仿佛毁灭这一切,不过是拂去一件碍眼的摆设。
最深、最痛的一幕,陡然降临。
连璟,那个曾与她并肩作战、以性命相护的男人,被“她”亲手掐住了脖颈。
他的脸上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哀与失望。
而“她”的声音,像淬了九幽寒冰,一字一句敲在他的心口,也敲在凤无涯的神魂之上:“情爱是乱源,是帝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必须斩断。”
“不——!”
凤无涯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心渊冰冷的岸边,双手死死抱住头颅,神魂仿佛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濒临崩裂。
这些不是虚假的幻象,这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是她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被权力诱惑后所滋生出的心魔!
她害怕,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那个为了绝对的掌控而舍弃一切的孤家寡人,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她让你看见了你想成为的那个暴君……”涟媪空灵而悲悯的声音在心渊深处响起,无数根水晶般的触须在黑水中轻轻颤动,“可你忘了,你最初拿起刀剑,是为了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就在凤无涯意志即将被彻底碾碎的瞬间,岩缝深处,一道蜷缩的黑影动了。
拾影颤抖着双手,捧着一团微弱却温暖的光。
那光里,正是凤无涯在残垣断壁间,将最后一点干粮捏碎,耐心喂给一只冻得发抖的麻雀的画面。
这是他从她身上窃取的最纯粹的一缕记忆,他本想将这最后的温暖吞食果腹,驱散心底的饥饿与寒冷。
然而,当他张开嘴,那记忆残片中蕴含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善意,竟如一滴滚烫的岩浆,灼伤了他的舌尖。
拾影猛地一颤,剧痛让他清醒过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缕光,又望向在心渊中痛苦挣扎的凤无涯,那双总是充满贪婪与饥渴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他不懂什么是善
“还你!”
一声沙哑的低吼,拾影猛地将手中的记忆残片奋力抛出。
那光点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如流星般坠入漆黑的心渊水面。
“噗通。”
一声轻响,光点落水之处,荡开一圈金色的涟漪。
涟漪扩散,瞬间触及了凤无涯的神魂。
那喂食麻雀的温暖画面,像一把钥匙,猛然撞开了她记忆深处一道尘封已久的大门。
画面流转。
不再是尸山血海,不再是烈火焚城。
昏暗的宫殿里,母亲躺在病榻上,气息奄奄。
她枯瘦的手紧紧握着年幼的凤无涯,那双曾看尽世间繁华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对女儿最深的眷恋与担忧。
“阿涯……记住娘的话……”母亲的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做个好人……比做女帝……难多了……答应娘,别忘了怎么做个好人……”
“娘……”
凤无涯泪流满面,冰冷的血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黑水之中。
她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面容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鉴吾,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我没忘!”
鉴吾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似乎没料到她能从自己的执念洪流中挣脱。
她怒啸一声,整个心渊的水位再次暴涨,化作滔天巨浪,要将凤无涯彻底淹没:“还在执着于‘我’?你、我、她,本就是一体!真正的解脱,是消弭一切分别,是回归最初的‘无’!让我带你……归于一体!”
她伸出手,无数道森白的雾气自她指尖缠绕而出,如索命的毒蛇,射向凤无涯,要将她彻底拖入深渊。
然而,就在此刻,凤无涯突然停止了所有的挣扎。
她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幻象在身边咆哮生灭。
她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的血与泪,动作缓慢而郑重。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重重黑水与幻象,直视着鉴吾,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你说,你是我的前身?”
鉴吾的动作一滞。
“那你告诉我——”凤无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娘喊我乳名时,是什么声音?”
不等鉴吾回答,凤无涯闭上了双眼,唇角竟勾起一抹无比温柔的弧度。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夕阳暖暖地照在身上,小小的庭院里,饭菜的香气飘散。
她轻声呼唤,那声音不是说给鉴吾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阿涯……阿涯……回家吃饭了……”
那是她心底最柔软、最温暖的回响。
是鉴吾,是任何执念、任何权欲都无法触及、无法模仿的,独属于“凤无涯”这个人的烙印。
这一点温暖,瞬间在她冰冷的神魂中引爆了燎原之火!
凤无涯猛然睁眼,眼中再无迷惘。
她并指为剑,以心头最滚烫的一滴精血为墨,在身前的虚空中,凌空书写。
“我、非、归、来,乃、是、新、生!”
八个血色大字,带着决绝的意志,烙印在心渊之上!
每一笔落下,她体内所有与“他者”相连的誓愿印记,在同一时刻轰然燃烧!
尘甲卫不屈的忠诚化作战意狂潮!
骨灯树万年的守望化作生命之光!
兵心鼎焚身护主的契约化作不灭之焰!
启明青月纯粹的依恋化作破暗之辉!
更有那十万点化之灵汇聚而成的磅礴呼声,化作一道逆冲天际的洪流,自她四肢百骸涌起,悍然冲向她的识海!
“不可能!”鉴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这股由无数“他者”意志汇聚而成的力量逼得连连后退,她脸上那与凤无涯一模一样的容颜开始扭曲、模糊,“一个人怎能承载如此之多的‘他者’而不崩毁?你的‘我’,会被他们彻底冲垮!”
“因为我不是你们任何一人!”凤无涯踏前一步,脚下黑水退散,周身光焰万丈。
她的目光如炬,亮得让整个心渊都为之颤抖,“我不是那个只知毁灭的暴君,不是那个追求‘归一’的执念,更不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前身’!”
“我是凤无涯!是我娘生的女儿,是他们选择追随的同伴,是我自己一步一步,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心渊之水轰然沸腾,不再是之前的漆黑,而是化作了纯粹的、沸腾的白光!
无尽的蒸腾雾气在空中凝聚,最终,在凤无涯的面前,化作了一面通体透明、光滑如玉的巨大镜子。
无相镜,成!
鉴吾的身影被吸入镜中,她在镜面上挣扎、咆哮,但那张与凤无涯相似的脸却在寸寸碎裂。
最后,所有的暴怒与不甘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她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意。
“原来……分离,才是活着的证明……”
话音消散,鉴吾的身影彻底化作光点,融入了无相镜中。
镜子后面,一个没有五官、只有轮廓的“空面”缓缓浮现,一道浩渺无边的意念直接传入凤无涯的脑海:“汝可照见万物之始,亦可洞悉人心之源。”
凤无涯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片冰冷而光滑的镜面上。
刹那间,她的感官无限延伸。
她“看”到了,在遥远的南荒边陲,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一个老妇人正借助那微弱的光,仔细辨认着给孙儿治病的药方;她“听”到了,在冰封的北原冻土深处,一把生了锈的旧犁,正在沉睡的梦中,哼唱着千年前主人教给它的童谣。
万物有灵,众生有心。
心渊深处,涟媪缓缓沉入水底,无数触须归于平静,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低语:“第九纪元……真神未至,人心已亮。”
凤无涯收回手,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面能够映照万物本源的无相镜。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凤无涯的身影静静伫立。
而她身后,那片映照万物的澄澈镜面上,竟开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倒影,每一个倒影的面容都与她一般无二,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神情与气息。
有杀伐果断的帝王,有心怀悲悯的圣者,有天真烂漫的少女,有冷酷无情的修罗……成千上万,无边无际。
它们不是幻象,也不是执念。
它们,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