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至真园那浮华喧嚣、暗流涌动的盛宴中抽身出来,坐进车里,宝总并未让司机开回和平饭店。车窗外的上海,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派盛世景象,可他的心头却像是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来。高天原的危机、企鹅的咻咻、马小云的阿里发发、李李言语间透露的各方势力角逐……这些信息碎片在他脑海中碰撞、旋转,勾勒出一幅庞大、复杂且充满不确定性的商业版图,前景看似壮阔,脚下却仿佛深渊暗藏。
“去进贤路。”他揉了揉眉心,对司机轻声说道。
车子拐进熟悉的弄堂,外面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进贤路的路灯昏黄,斑驳的梧桐树影洒在静谧的路面上,几家小店还亮着暖色的灯,透着一种与黄河路截然不同的、慢节奏的烟火气。玲子的私房菜馆,就在弄堂深处,门脸不大,暖帘低垂,门口一只三花猫慵懒地舔着爪子。
推门进去,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油烟味和食物温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里只有两三张桌子,这个点已近打烊,没有其他客人。玲子正背对着门口,在水槽边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摘着青菜。听到风铃响,她回过头,见是宝总,脸上并没有过多惊讶,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温和地笑了笑:“来啦?还没吃饭吧?”
没有过多的寒暄,没有刻意的招待,就像家人看到晚归的成员一般自然。这种毫不费力的亲切感,让宝总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下来。
“嗯,还没。”宝总应了一声,自顾自在靠窗那张老位置坐下。这张桌子,木纹已经磨得发亮,承载了不知多少次的闲谈与静默。
“正好,还有一点菜,我给你热热。阿宝老板要是不嫌弃,将就吃一口。”玲子说着,便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轻微的锅铲声和油锅的滋啦声,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宝总没有去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弄堂里偶尔走过的邻居,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视声。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都比外面慢上几拍。他不需要扮演那个运筹帷幄的宝总,不需要应对各种试探和机锋,只需要做回简单的“阿宝”。
过了一会儿,玲子端上来几样小菜:一碟油光锃亮的本帮熏鱼,一碗热气腾腾的腌笃鲜,一碟清炒鸡毛菜,还有一小锅晶莹剔透的白米饭。接着,她又温了一壶绍兴黄酒,给宝总斟上一杯。
“你先吃着,我再炒个鸡蛋。”她说着,又要转身回厨房。
“够了,玲子,这些够了。”宝总叫住她,“别忙了,一起坐下吃点。”
玲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解下围裙,在对面的方凳上坐了下来,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黄酒。
这时,菜馆的门又被推开,汪明珠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烦躁。
“玲子姐,还有吃的吗?饿死了……”她话没说完,就看到宝总,“咦?宝总你也在?”
“叫你来,你还真来了。”玲子微微一笑,起身又去拿了一副碗筷,“正好,一起吃口热乎的。”
汪明珠也不客气,坐下先喝了一口热汤,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开始倒苦水:“宝总,你是不知道,现在这外贸真是没法做了!以前的老客户,现在动不动就拿‘阿拉丁’上面的价格来压我们,说人家报价比我们低两三成!这怎么比?我们是实打实的用料,老师傅的手艺,他们那上面,天知道是什么货色!”
她越说越激动:“还有啊,一些欧洲的小客户,以前靠邮件、传真联系得好好的,现在也学着在平台上发询盘了,觉得那样更方便,选择更多。我们明珠公司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渠道和信誉,感觉一下子就被冲垮了似的。这互联网,真是……搅局!”
宝总默默地听着,夹起一块熏鱼,鱼肉紧实,甜咸适口,是熟悉的味道。汪明珠的抱怨,正是高天原模式对传统贸易渠道产生冲击最直接的体现,也是李李口中“溅一身脏水”的具体化。他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反馈,但从汪明珠——这个他一路看着成长起来的伙伴——口中说出,感受尤为真切。
“价格战是最低级的竞争。”宝总放下筷子,缓缓说道,“‘阿拉丁’能压价,无非是牺牲品质,或者挤压供应商利润。时间长了,问题自然会暴露。但客户习惯的改变,确实是个大问题。”
“是啊!道理谁都懂,可眼下这关难过啊!”汪明珠叹了口气,“感觉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做事的,反而被逼得没路走了。”
一直安静吃饭的玲子,这时轻轻插了一句,她手里还捏着一根没摘完的豆角,语气平缓得像在聊家常:“路总是人走出来的。以前刚改革开放那会儿,都说外贸难做,门槛高,关系复杂。阿宝你不是也带着人,一趟趟跑广交会,一封封电报跟外商磨,不也一点点做出来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宝总,又看了看汪明珠,眼神里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通透:“现在不过是换了一条路走。新路,不熟悉,坑坑洼洼,走起来肯定磕磕绊绊。走慢点,看仔细点,一步一个脚印,总归能找到稳当走法的。天底下,哪有一直顺风顺水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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