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家宴”的外卖生意在魏宏庆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中,如同一株扎根于市井缝隙里的野草,顽强而蓬勃地生长起来。三十份、五十份,很快,限量供应的七十份也变得一票难求。
每天中午,芳妹接电话接到手软,只能不断道歉:“对不起,侬了,今天满额了!明天赶早!”思南路周边几栋写字楼的白领们,似乎已经将“玲子家宴”的外卖视为一种略带奢侈却又值得期待的生活品质——那是快餐盒饭无法比拟的“落胃”家常味儿。
魏宏庆彻底成了“外卖天王”。他依旧穿着最普通的工装,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但那背影,却透着股风吹不倒、雨打不趴的韧劲儿。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手臂结实了不少,昔日养尊处优的虚胖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精瘦干练。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专注、热忱、负责,甚至带着一种将玲子家宴招牌亲手捧到客人面前时的虔诚。
这份虔诚,为他赢得了口碑,也赢得了芳妹和菱红发自内心的认同。
玲子冷眼旁观,内心那点收留之初的疑虑渐渐消散,看着这个几乎脱胎换骨的魏宏庆,偶尔也会在无人注意时,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一点。
生活看似正朝着一条踏实的轨道前进。魏宏庆小心翼翼地攒着玲子姐发的工钱和很少的一点配送“小费”,一笔一笔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那上面,宝总那笔天文数字的债务依然如同高山般压在首页。但他不再绝望,心里盘算着:外卖生意再稳定些,也许……也许可以跟玲子姐商量,再开辟点别的赚钱路子?帮工、跑腿……总能找到出力的地方!只要人在上海,守着玲子家宴,总能一点一点抠,总有还清的那天!这是他卑微却坚实的指望。
然而,命运总喜欢在看似风平浪静时,投下一颗沉重的石子。
这天午后,雨后的闷热尚未完全散去,“玲子家宴”刚结束午市高峰的兵荒马乱。魏宏庆刚满头大汗地送完最后几份加急单,自行车停在院门口,正跟芳妹对账,清点着钢镚儿和皱巴巴的零钱。小院里的桂花树被雨水冲洗得青翠欲滴,蝉鸣聒噪。
“魏宏庆!电话!找侬的!”菱红从客堂间探出头,大声吆喝,脸上表情有些古怪,“是……是侬老家打来的!”
老家?海宁?
魏宏庆心里咯噔一下。他跟家里,特别是那个一直嫌他没本事的老爹,关系冷淡得很。自从狼狈逃离海宁躲来上海,他就几乎断了音讯。老家突然打电话来?他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零钱,几步冲进客堂间。那部红色的电话听筒放在桌上。芳妹和菱红都默契地退了出去,给他留出空间,但眼神都带着关切和好奇。
魏宏庆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喂?我魏宏庆。哪位?”
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带着浓重海宁口音、焦急慌乱的女声,是他继母的声音:“宏庆!宏庆啊!是侬伐?侬……侬快回来!快回来一趟啊!侬爸爸……侬爸爸不行了!”
魏宏庆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妈……妈,侬讲清爽!爸……我爸怎么了?”
“脑溢血啊!两天前的事情了!送到医院抢救……人是救回来了……但是……但是医生说很严重,半边身子不能动,以后……以后只怕……”继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厂子……厂子里都乱了套了!侬……侬爸一直念叨侬!口齿不清地喊侬名字……侬是伊唯一的儿子啊!宏庆!回来接伊班吧!厂子不能倒啊!阿拉屋里全靠这爿厂了!”
脑溢血……瘫了……接厂……唯一的儿子……接班……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铁钉,一根根凿进魏宏庆的耳朵,刺进他刚刚垒起一丝希望的心房。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捏紧了听筒,指关节泛白。
唯一?呵,他是唯一的儿子,却也是父亲眼里最没用的儿子!他卷跑了厂里最后一批流动资金的“丰功伟绩”,恐怕是这次父亲病倒的导火索吧?厂子乱了?那还用说?债主怕是要踏破门槛了!接厂?拿什么接?拿他从玲子家宴抠出来的那点零花钱?拿他现在这个“外卖天王”的虚名?父亲躺在病床上还在念叨他?是恨铁不成钢?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巨大的震惊和猝不及防的复杂情绪,让他一时说不出话。电话那头继母还在哽咽着催促:“宏庆!侬听见伐?买最快的火车票回来!侬爸撑不了多久了!厂子里那些老臣子都在等你……等侬拿主意呢!侬堂哥宏远这几天都忙前忙后,但……总归隔一层啊!”
堂哥魏宏远?那个一向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堂哥?
魏宏庆心里更沉了几分。他太了解他那个堂哥了。父亲倒下,宏远会甘心等着他这个“败家子”回去主持大局?怕不是早已开始布局了吧?
“妈……”魏宏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知道了。我……尽快想办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