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东海岸的灯塔往南三里,有片月牙形的滩涂。退潮时能看见黑黢黢的礁石趴在泥里,像没睡醒的老龟;涨潮了就全浸在水里,只留些尖尖的角,等着划破晚归渔船的船底。壤驷黻蹲在灯塔底层的石阶上擦铜座时,总能听见滩涂那边传来咔啦咔啦的响——是礁石在浪里互相磕碰,也像是谁在咬碎什么硬东西。
她手里的抹布浸了煤油,擦过铜锈时会泛起绿莹莹的沫子。这铜座是灯塔建成时就有的,比她岁数还大,上面刻着缠枝莲纹样,只是如今大半被锈吃了,只剩几朵花瓣还能看出轮廓。石阶缝里的海沙又积厚了些,是昨夜的南风带过来的,细得像面粉,被风一吹就往她布鞋里钻,顺着脚趾缝往肉里硌。她蜷了蜷脚,后腰地响了声,这是今早爬礁石捡海菜时扭的——灯塔的米缸见了底,阿海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顿顿喝玉米糊糊填不饱。
阿姐,灯芯又跳了。
铁梯上传来阿海的声音,混着他爬梯时铁环哐当哐当的颤响。这娃总爱扒着栏杆往下喊,好像怕她在底层被海沙埋了似的。壤驷黻抬头时,看见他手里攥着的铁皮饭盒晃了晃,盒缝里飘出的玉米糊糊香裹着海风落下来,馋得她嗓子眼发紧——今早她只啃了半块昨天剩下的玉米饼,这会儿胃里正空得发慌。
知道了。她应着,把抹布往石阶上一扔,布角沾着的铜锈在灰石上印了个淡绿的印子。你先把糊糊放桌上,凉了该结坨了。
阿海了一声,转身往上爬。他的草鞋底子磨得快透了,踩在铁梯上总打滑,刚才爬的时候差点摔下来,幸好扒住了栏杆。壤驷黻看着他黑瘦的背影,后颈的骨头像串起来的算盘珠,心里揪了揪——这娃跟着她快两年了,当年他娘生他弟弟时难产没了,他爹出海又遇上台风,船翻在离灯塔不远的地方,是她划着小舢板把漂在水里的阿海捞上来的。那会儿阿海才十二岁,抱着块破船板哭,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说爹临走前还攥着给弟弟扯的花布。
她站起身时,顺手拍了拍裤腿上的海沙,却没拍掉粘在布纹里的铜绿。这灯塔她守了十五年,从丈夫沈砚走那年开始。那天也是这样的南风,码头的幡旗被吹得直往旗杆顶上蹿,像要跟着沈砚的船一起走。沈砚是大副,船叫海鸥号,出港时还朝她挥了挥手里的蓝布衫——那是她前晚熬夜给他补好的,袖口磨破的地方缝了朵小小的海浪花。可第二天一早,码头的人就敲她家门,说海鸥号在灯塔附近触了礁,沉得连块船板都没剩下。
往上爬时,铁梯的锈屑簌簌往下掉,落进她的衣领里,扎得后颈发痒。顶层灯房的门没关严,风从缝里钻进去,把煤油灯的光吹得晃了晃。灯芯是今早刚换的,她特意挑了最粗的那段棉芯,泡在煤油里胀得鼓鼓的,烧得响,把橘黄色的光投在墙上,映出她和阿海的影子——她的影子歪着,是因为后腰还疼;阿海的影子缩在窗边,正用手指划着玻璃上的盐渍。
你看这灯芯,阿海突然转头,手里捏着根细针晃了晃,针鼻上缠着点灯芯灰,刚才结了个大灯花,我挑了半天才挑掉,差点把灯弄灭了。
壤驷黻没说话,伸手摸了摸灯座。灯座是青石做的,被十五年的煤油熏得发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第1天等你第2天等你...如今已经刻到了第5478天。字缝里积着灰,摸上去糙得像沈砚当年磨出茧子的手掌。她记得沈砚总爱用指腹蹭她的脸,说她的脸比灯座上的字还软。
我爹说,当年就是这灯救了他。阿海蹲在窗边,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海面。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忽断忽续,有次他跟船去宁波,回来时遇上雾,船差点撞在礁石上,是这灯照得亮,才绕过去了。他说这灯是海神爷点的,能护着出海的人。
壤驷黻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布包边角磨得发毛,里面裹着半块干硬的玉米饼,是她今早特意留的。她咬了一口,饼渣卡在牙缝里,剌得牙龈发疼。以前沈砚在时,总爱把玉米饼掰碎了泡在热汤里给她吃,说这样不伤牙。可现在汤是奢侈品,米缸里的米只够煮糊糊,还是前几天阿海他远房叔送的。
正啃着饼,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像有块巨石砸在了灯塔的铁皮外壳上。阿海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饭盒地掉在地上,玉米糊糊洒了一地,白花花的在灯影里晃,像摊碎了的月光。
啥动静?阿海的声音发颤,往壤驷黻身后缩了缩。他的手抓住她的衣角,冰凉的,像刚从海水里捞出来。
壤驷黻把饼往布包里一塞,抄起墙角的铁撬棍——这是沈砚留下的,当年用来撬礁石上的牡蛎,后来她就用来防备偷灯油的人。灯房的窗户是圆的,玻璃厚得很,她凑过去往外看,海面上黑得像泼了墨,只有浪头撞礁石的声音,轰隆轰隆的,震得脚底都麻。远处的渔船早回港了,按理说这时候不该有东西靠近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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