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军事学院地下,特制囚室。
墙壁是厚重的石砖,仅一扇包铁小门,高处有个碗口大的透气孔,射入一束惨白的天光。室内除了一张固定在地上的石床,空无一物。被俘的“祸斗”刺客,编号“癸七”,此刻正被特制的牛筋索以一种既无法发力也无法自残的姿势捆缚在石床上。他下颌已被接回,但牙齿间的毒囊和所有可能藏毒之处都被彻底清理。身上伤口经过处理,无性命之忧,却足以让他保持清醒的痛楚。
沈墨与一名从汴京星夜赶来的刑讯高手——人称“莫先生”的老者,站在囚室外间的阴影里,透过一个隐蔽的观察孔看着里面。林惊雪则坐在外间的桌旁,桌上摊开着一份刚刚由莫先生和学院医官共同出具的详细验身报告。
“‘癸七’应是其代号。身上共二十七处新旧伤疤,多为利器所致,三处为火器灼痕,左小腿骨有旧裂,愈合不佳,阴雨天必痛。”莫先生声音沙哑,如铁锈摩擦,“双手虎口、指节老茧分布,显示其惯用长短双刀,且精于投掷。体内确有长期服食某种激发性情药物的痕迹,肝脾有损。意志坚韧,受擒时试图咬毒自尽,被阻后至今未发一言,眼神怨毒如困兽。”
林惊雪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报告最后一页关于“癸七”随身物品的记录上:特制灰黑紧身衣(布料含少量特殊海藻丝,透气防水)、淬毒菱形镖七枚(毒质复杂,含海蛇毒与数种矿物毒素)、精钢短弩一架(机簧精巧,非中原制式)、小皮囊一个(内装三粒红色药丸,气味腥烈,疑似激发药物)、以及一枚贴身存放的、非金非木的暗红色三角令牌,令牌一面刻扭曲火焰纹,一面刻着一个古拙的“癸”字。
“药物控制,严酷训练,等级森严,标识明确。”林惊雪归纳道,“典型的死士培养模式。强攻硬审,恐怕收效甚微,甚至可能致其心脉崩溃而亡。”
“将军明鉴。”莫先生点头,“此类人,肉体痛楚往往无效,须攻心。”
“如何攻心?”
莫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此类组织,以恐惧和狂热控制成员。可从此入手。其一,破其信念,让他怀疑自身价值与组织的‘恩义’;其二,放大其恐惧,让他觉得组织已放弃甚至要灭口他;其三,给予一线看似可能的‘生路’,但这生路须依附于我们。”
林惊雪沉思片刻,道:“沈墨,将我们截获的、那艘耽罗船携带的有问题军械图纸中,关于会导致炸膛的簧片瑕疵部分,以及烟雾弹中刻意添加的、长期接触会缓慢损害神智的微量铅汞成分分析,整理成册。要写得详细、专业,像是我们早已掌握并故意设下的陷阱。”
沈墨眼睛一亮:“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林惊雪又对莫先生道:“稍后审讯,我不出现。由先生主问,沈墨配合。不问‘祸斗’秘密,只谈‘背叛’与‘弃子’。”
一个时辰后,沈墨与莫先生走入囚室。
“癸七”立刻绷紧身体,眼神警惕如狼。
莫先生并不看他,只是慢悠悠地拖过一张椅子坐下,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沈墨说道:“……如此看来,‘祸斗’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上层明知是饵,却仍派底下人来送死,取走的还是些要命的‘好东西’。啧啧,这弃子用得,真是干脆。”
沈墨冷笑接口:“可不是?泉州的钱茂,知道太多,被灭口了。凉州这边,派来的人折了,剩下的自然也是隐患。就是不知道,这位‘癸七’壮士,在组织眼里,比那钱茂又如何?”
“癸七”眼神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仍紧闭着嘴。
莫先生从怀中取出那本“分析册子”,随意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图示和注释,声音平缓却如针:“看看这个,簧片受力瑕疵,专为连续击发十次以上设计……还有这个,烟雾中的铅汞缓毒,吸入多了,会让人渐渐狂躁、健忘,最终疯癫……这些东西,是你们拼死想要带回去的‘宝贝’。可你们那位‘鬼面’大人,或者你们组织中更高层的人,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吗?还是说,看出来了,却依旧让你们来取,来用?”
“癸七”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册子上的图案。他是武士,并非工匠,对机括细节不甚了了,但那铅汞伤脑的说法,结合自身有时无法控制的暴躁和某些同伴诡异的衰亡,却像一颗种子,落入心田。
沈墨适时加码,语气带着一丝“同情”:“我们在泉州的人回报,钱茂死在自己挖的密道里,杀他的人用的,是你们特制的短弩。他可是为你们运作了多年,知道不少事啊。你说,如果你被俘的消息传回去……你那‘鬼面’主人,是会想办法救你,还是像对钱茂那样,给你也来上一弩?”
“不会……主人他……”癸七终于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又猛地咬住嘴唇。
“不会什么?”莫先生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会弃你不顾?那为何这次行动,明显更像是灭口伊斯玛仪,而非全力取走图纸?你们出发前,可曾得到过‘若不敌被俘,组织会设法营救’的承诺?还是说,得到的命令,从来都只有‘成功’或‘玉碎’?”
“癸七”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组织的冷酷,他比外人体会更深。任务失败者的下场,他也并非没有见过。这次行动蹊跷,目标明确是那个商人,他们更像是确保灭口的刀……难道……
“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莫先生的声音忽然放低,带着一种诱惑力,“一个活命,甚至……可能摆脱控制的机会。不需要你立刻背叛组织,只需要你回答几个……关于你自己的问题。比如,你手腕上的纹身,除了标识,还有什么含义?那红色药丸,除了激发凶性,是否还有别的用途?你上次见到‘鬼面’,是什么时候,他有何特征?慢慢想,我们可以等。”
攻势悄然转变。从攻击组织,转向关心“他个人”的处境和细节。这是一种暗示:我们对你本人感兴趣,你可以作为一个“人”来交易,而非仅仅是一个“俘虏”或“死士”。
囚室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只有“癸七”粗重不定的呼吸声。心理防线,往往是从最细微的自我关注开始崩塌的。
汴京,萧府。
萧景玄听着心腹汇报凉州刺客被俘的消息,面沉如水,手中把玩的一对极品核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废物!一群废物!”他低声斥道,“灭口不成,反送把柄!”
“相爷息怒。凉州守备森严,林惊雪狡诈,事发突然……好在‘癸七’是死士,受过严训,应不会轻易开口。当务之急,是阻断燕王借此生事。”心腹小心翼翼道。
“不会轻易开口?”萧景玄冷笑,“林惊雪那女人,诡计多端,不可小觑。赵珩小儿必然也会倾力相助。光挡住不够,我们要反客为主。”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眼中寒光闪烁:“王璁那边,三法司查到什么程度了?”
“目前还集中在贪渎、纵容亲属这些事上。我们的人引导着,暂时没触及海商和海外之事。王璁也硬撑着,没乱说话。”
“不够。”萧景玄断然道,“要给他再加点压力,但压力不能来自我们这边。你去安排,让咱们的御史,明天上朝时,参劾燕王赵珩!”
“参劾燕王?”心腹一愣,“以何名目?”
“罪名么……”萧景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就说他‘结交边将,私相授受,干预军机,其心难测’!重点提他与凉州林惊雪过从甚密,书信频繁,更有将王府精锐私下派往凉州之举!再将凉州学院近日所谓‘遭窃’、‘遇袭’之事略加渲染,暗示其中或有隐情,边关重地,不宜由一女子掌控过甚,更不宜与亲王牵扯过深!”
心腹恍然大悟:“相爷高明!这是以攻代守,将水搅浑!将焦点从王璁贪渎和海外之事,转移到燕王与边将的关系上,质疑其用心,既能敲打燕王,又能离间他与林惊雪,至少让陛下心生疑虑!”
“不错。”萧景玄颔首,“陛下老了,最忌惮什么?无非是权臣勾结,尤其是皇子与掌兵大将勾结!赵珩这些年羽翼渐丰,又与林惊雪这柄锐利得过分的‘剑’走得如此之近,陛下心里,真就那么踏实吗?我们不过是帮陛下,把他心里的刺,挑明一些罢了。”
“另外,”他补充道,“让我们在清流中的那些人,也跟着造造势。说说‘牝鸡司晨’的老调,再谈谈亲王理当避嫌,专注于京畿政务,不宜过度插手边塞及海外事宜。要站在江山社稷、祖宗法度的‘大义’上说话。”
“是!属下立刻去办!”
次日大朝,果然有御史出列,慷慨陈词,参劾燕王赵珩“私交边帅,暗通款曲,有违亲王本分”,并隐隐将凉州近日不宁与燕王府人员往来挂钩。紧接着,又有两名官员附和,言辞虽不那么激烈,但意思相近,皆指向亲王与边将关系过密恐非国家之福。
龙椅上,老皇帝半阖着眼,听着奏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
赵珩出列,神情坦然:“儿臣与林惊雪将军,乃为国事协作。凉州军事学院关乎强军之本,儿臣奉旨协理兵部,过问学院事宜,派遣精通格物、刑名之人前往协助,皆为正务,何来‘私相授受’?至于书信往来,更是商议公事,皆有案可稽。若因协力为国便遭猜忌,岂非令忠臣寒心,令政务懈怠?请父皇明鉴!”
他语气不卑不亢,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为国效力是否反受其咎”的层面。
老皇帝缓缓睁开眼,目光在赵珩和那几名御史身上扫过,又似无意地瞥了下眼观鼻、鼻观心的萧景玄。
“够了。”皇帝声音带着疲惫,“凉州学院是朕准建的,林惊雪是朕亲封的。燕王协理兵部,过问学院,亦是朕准的。些许贼盗之事,边关难免,不必过度解读。亲王与边将,为国事通信协理,乃应有之义,但亦须谨守分寸。此事不必再议。”
他轻飘飘地将“结交边将”的指控挡了回去,但最后那句“谨守分寸”,却又留下了意味深长的尾巴。既未让萧景玄的算计完全得逞,也未给赵珩全然开脱,更在众人心中埋下了一根微妙的刺。
朝会散后,赵珩面色平静地走出大殿,心中却冰冷一片。萧景玄这一手反扑,阴险而精准。父皇的态度,也说明其内心的确存在猜忌的阴影。接下来的每一步,必须更加谨慎,证据必须更加确凿、更加无可辩驳。
凉州那边,“癸七”的嘴,必须尽快撬开。而泉州,或许也需要一点“意外”的进展,来打破僵局,转移焦点。
泉州,陈镇在焦灼中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
连续数日对钱茂遗物、宅邸、货栈乃至其所有情妇住所的掘地三尺式搜查,收获寥寥。关键账册仿佛从未存在过。就在陈镇几乎要怀疑钱茂是否真的销毁了一切时,他手下的一名老探子,在反复搜查钱茂书房时,将注意力放在了那架硕大的紫檀木书案本身。
书案用料厚重,雕工繁复。老探子一寸寸敲击,发现案面下某一处的回音似乎略有不同。他不敢妄动,请来巧匠。匠人仔细探查后,在案腿与案面衔接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莲花浮雕花心处,发现了机括。触动后,书案侧板无声滑开一小块,露出一个扁平的暗格。
暗格内没有账册,只有几封书信,和一小卷用油布包着的、写满数字和代号的手札。
书信是钱茂与王璁的密信,谈及一些生意分成和打点款项,措辞隐晦,但足以证明两人勾结。而那一小卷手札,则像是一本“密码本”或索引。
陈镇如获至宝,立刻召集手下中精通算数和暗语的人才,连夜研究。结合之前收集到的钱茂生意上的部分明面账目碎片,他们逐渐破译出,这手札记录的,是钱茂将真正秘密账册分卷隐藏的地点代号和提取方式!
“狡兔三窟!这钱茂果然留了一手!”陈镇兴奋不已,“他恐怕也信不过任何人,将真账册拆散,藏在了不同地方!这手札是指引!快,按图索骥!”
接下来两日,陈镇的人马按照手札指示,悄然行动。他们在泉州城外的某处隐秘田庄地窖、城内一家老字号当铺的夹墙、甚至一艘长期停泊在码头、看似废弃的旧船底舱中,陆续起获了多个密封的铜匣。
铜匣内,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秘密账册分卷!账册用特制墨汁书写,防水防蛀,记录着多年来钱茂经手的、与“祸斗”相关的交易时间、物品种类数量、折算金额、经手人代号,以及……定期流向“京中贵人”的“供奉”记录,其中多次出现“玄公”字样及特定标记!除此之外,还有几条与北方边境某些将领的“特殊物资”往来记录,虽未明言,但结合时机与物品(如优质铁器、药材),显得极为可疑。
账册中,还夹着几张不起眼的货单,显示约在一年前,曾有一批包括“硫磺、焰硝、铅块”在内的货物,以“药材”、“颜料”为名,通过钱茂的渠道,运往扶桑某港,接收方代号“鬼市”。
铁证!虽然仍缺乏直接指向萧景玄亲笔或明确指令的证据,但这套账册形成的证据链,已经足以将王璁钉死,并将怀疑的矛头,牢牢指向萧景玄!甚至,还意外牵扯到了北方边军!
陈镇深知此事重大,立即安排最可靠的渠道,将账册分卷复制、密封,派出三组人马,分不同路线,以最快速度送往汴京。同时,他也将“鬼市”接收军火原料的消息,单独加密,传往凉州。
凉州和泉州的消息,几乎同时摆在林惊雪和赵珩的面前。
凉州囚室,“癸七”在莫先生持续的心理攻势和沈墨偶尔“透露”的“组织灭口迹象”下,心理防线终于出现裂痕。他断断续续提供了一些信息:纹身不仅是标识,不同等级纹路细节略有不同,他的“癸”字纹,代表他是直属“鬼面”的“癸”字队成员;红色药丸名“狂血丹”,关键时刻服用可悍不畏死、痛觉迟钝,但事后会极度虚弱,依赖更强;他上次见到“鬼面”是半年前,在扶桑一处海岛,鬼面始终戴着面具,声音嘶哑难辨,但身材高大,左手似乎不太灵活,惯用右手;鬼面曾提及在中原有“重要的合作者”,能提供他们急需的“物资”和“掩护”。
当沈墨将泉州传来、关于“鬼市”接收硫磺硝石的消息,看似无意地透露给“癸七”,并询问“鬼市”是否与“鬼面”有关时,“癸七”明显震惊了,挣扎良久,才嘶声道:“‘鬼市’……是主人……最重要的货栈和工坊之一……你们……怎么知道?”
这句话,无形中将泉州账册的证据,与凉州俘虏的口供,在“鬼面”和“祸斗”组织这个节点上,吻合了。
林惊雪收到双方情报汇总后,立刻修书赵珩。信中,她分析了当前局面:王璁—钱茂—账册线索,已形成指向萧景玄经济犯罪和疑似通敌的铁证链;凉州俘虏口供,补全了“祸斗”组织部分信息,并将“中原合作者”与“物资需求”坐实;结合“癸七”所述鬼面特征(高大,左手不便)及“狂血丹”成分猜测(可能需特定矿物),或许可成为未来辨识“鬼面”真身的重要依据。
她建议:“殿下,证据已足,当可择机发动总攻。然萧党树大根深,朝堂之上恐仍有反复。惊雪以为,可双线并举:明面上,以王璁案为突破口,凭借账册铁证,步步紧逼,迫其党羽自乱;暗地里,可利用‘癸七’口供与账册中北方边军线索,秘密调查,若能发现萧景玄与边将勾结或与‘祸斗’直接联络之实据,则可一举定乾坤。泉州所获‘鬼市’信息,亦可通报沿海水师,加强监控,或可有所斩获。”
赵珩收到信时,也已览毕陈镇送来的账册副本。他站在王府庭院中,望着渐渐泛青的枝条,手中紧握着林惊雪的信。
证据链已然成型,虽然最核心的、萧景玄亲笔通敌的信件仍未找到,但现有的材料,已经足够在朝堂上掀起一场足以动摇其根基的风暴。萧景玄今日朝堂的反扑,也说明对方已感到危机。
是时候了。
他唤来心腹,一连串命令清晰下达:将账册副本妥善安排,准备在合适时机呈送御前;指示陈镇继续深挖北方边军线索,但要绝对保密;通知沿海方面留意“鬼市”动向;同时,让自己在御史台和清流中的人开始准备,下一轮攻势,将不再是小打小闹的参劾,而是系统性的、证据确凿的弹劾!
最后,他亲自给林惊雪回信,只有八个字:
“万事俱备,静待东风。”
这东风,或许是一场恰到好处的朝会,或许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许,就是萧景玄党羽在重重压力下的又一次错误行径。
凉州与汴京,历经波折,两条线索终于汇流,铸成剑锋,直指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相府。庙堂之上,最后的对决,已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