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发藏虱,确是关键。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林川目光扫过众人,“既然毛发难以清洗干净,成为虱蚤藏匿之所,那便——断发!”
“断发?”有人低呼出声,“这可如何使得?”
“对!”林川点点头,“无论男女,必须剪去长发,长发可剪短至齐耳,尽可能去除虱卵附着之地。此举虽于礼不合,但生死面前,容不得太多顾忌。唯有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确保药浴的效果,断绝虱媒根源!”
众人沉默下来。
林川知道,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观念根深蒂固的时代,提出断发,无异于挑战千年的伦理纲常,其阻力之大,可能远超疫情本身。
可当衣物和环境消毒仍不足以阻断传播时,只有这个方法能彻底根除传播源头。
现实的残酷摆在眼前。
若不采取最彻底的措施,防疫就可能功亏一篑,更多的生命将因此消逝。
“诸位,我知此言一出,必惊世骇俗。但事急从权,生死面前,容不得太多迂腐之见。但请诸位想一想,是守着这三千烦恼丝,任由疫毒藏身,最终家破人亡?还是暂舍这缕缕青丝,换取一条生路,他日再续?”
林川的目光落在杜仲脸上,“杜老,你是医者,从防疫根本来看,此法是否必要?”
杜仲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作为医者的理性瞬间压过了世俗的顾虑。
是啊,还有比断发更合适的方法吗?
反复药浴浸泡?
且不说在严寒中组织数千人多次洗浴的难度,单是确保药液和浸泡时间足以杀死紧附在发根的虱卵,就需要极其严苛的条件和漫长的过程。
疫情如火,根本没有这个时间。
使用杀虫药粉?哪里又能找到这么多的药材?
用细密的篦子反复梳理?确能清除部分虱卵,但无法保证根除,对于大规模防疫而言,几乎是杯水车薪。
“将军!此法虽看似酷烈,却是阻绝虫媒,斩草除根最彻底之策!毛发一去,虱卵无所遁形,药浴效果方能直达肌理!老朽以为,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法!此策,可行!而且必要!”
有了杜仲的鼎力支持,林川的提议便不再是孤掌难鸣。
他心中一定,继续部署道:“既然必要,那便执行。但执行需有章法,要尽最大可能减少抵触。杜老!”
杜仲连忙躬身:“老朽在。”
“我深知此事之难,在于人心,而非道理。执行时,需劳烦你们向百姓陈明利害,绝非羞辱,实为救命。并告知他们,待疫病过后,我林川必设法补偿,助他们安居乐业,重续衣冠。”
“老朽明白,定当尽力劝说。”
“秦医官。”林川又看向秦砚秋,“女子断发,尤为敏感。需由你亲自挑选稳重可靠的嬷嬷,辟出单独隐秘的区域进行,务必保全女子颜面。可告知她们,待疫情过后,头发终会再长,而性命,只有一次。”
“砚秋明白,定会妥善安排。”
林川点点头,看向众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此策,非为简便,实为不得已而为之!一切责任,由我林川一力承担!”
……
第二日,彻骨的寒意笼罩着孝州城内外。
当“断发防疫”的命令通过兵士和衙役在几个重灾区传达下去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什么?剪头发?!”
“凭什么剪头发啊?”
“这哪里是防疫,分明是羞辱!”
“没了头发,成了秃瓢,还怎么见人?不如死了干净!”
恐慌、愤怒、不解的情绪,在惶恐的流民和部分城中百姓中迅速蔓延。
尤其是那些本就因疫病失去亲人、处于崩溃边缘的人们,这道命令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群开始骚动,推搡着维持秩序的兵士,眼看一场冲突即将爆发。
防疫的第一步,就遭遇了近乎无法逾越的障碍。
而更尖锐、更具煽动性的反对声,来自城中一些侥幸未染疫病的文人举子。
几个身着长衫的读书人闻听此令,愤然聚集到府衙前临时设立的防疫公所外,情绪激动。
为首的一名中年秀才挥舞着手臂,引经据典,声音盖过了流民的嘈杂:
“荒谬!荒谬至极!《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此乃圣人之训,人伦之本!如今竟要我等行此悖逆人伦、有伤风化之举,与禽兽何异?!”
旁边有人立刻附和,语带讥讽:“正是!林将军此举,名为防疫,实为毁我孝道根基,乱我礼法纲常!倘若人人断发,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这天下岂不成了魑魅魍魉横行之地?如此防疫,纵然苟活性命,又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另一人指着兵士厉声质问:“尔等助纣为虐,逼迫百姓行此不孝之事,可对得起孔孟先圣,可对得起天地良心?!”
这些读书人的言论,句句扣着孝道人伦的大帽子,极具煽动性。
不仅让一些本就犹豫的百姓更加动摇,甚至连部分执行命令的低级官吏和兵士,脸上也露出了迟疑和不安的神色。
毕竟,在这个时代,读书人代表着道理和清议,他们的反对,给这道本就艰难的命令,蒙上了一层更厚重的道德阻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虚弱的声音在人群后方响起:
“乡亲们……静一静……听老朽一言……”
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纷纷循声望去。
“是刘大人?”
“是刘青天啊!”
“刘青天来了,太好了!”
人群迅速分开一条通道。
只见知府刘文清大人,由两名亲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正一步步艰难地挪到人群前方。
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厚重的棉袍也掩不住病体的孱弱。
堂堂知府大人重病在身,本该在榻上静养,却毅然出现在这寒风凛冽、群情激愤的现场。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带着疑惑、期盼和最后一丝信任,聚焦在这位素来以仁德着称的父母官身上。
刘文清扫视着惶惑不安的百姓,蜡黄的脸上露出一抹悲悯而决然的神色。
他推开了亲随的搀扶,独自颤巍巍地站稳,努力挺直了那被病痛压弯的脊梁。
“乡亲们……老朽……与你们一样,也是从这疫病的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的人。”
他顿了顿,重重地喘了口气,“这疫病的厉害……高热如焚,头痛如劈,斑疹遍体,生不如死……我比谁都清楚!我们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更多的人倒下了!”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
他抬起颤抖的手,一把扯下了头上那顶捂得严严实实的暖帽。
刹那间,全场鸦雀无声。
刺骨的寒风中,一颗被剃得光溜溜的脑袋,赫然暴露在众人眼前。
这位深受爱戴的知府大人,竟已先行一步,剃光了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