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麻鞋碾过昭陵神道的碎石时,月光正漫过第六匹石马的鬃毛。
这是座被千年风雨洗得发白的陵寝。九嵕山如巨兽横卧,将月光割成明暗两半;三百余通陪葬碑在草窠里沉默,碑身的「之墓」二字早被苔痕啃成模糊的痣。唯有神道尽头的「无字碑」泛着幽光——碑身未刻一字,却比所有刻满谥号的碑更让人心悸。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
声音从碑后传来。陈墨抬头,看见个穿粗布短褐的老者,腰间系着条靛蓝围裙,围裙上沾着星点泥渍,像是常年修补石碑的人。老人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指节处结着硬茧,正握着半块残碑,与陈墨腰间的青铜匣共鸣。
「我是守陵人张铁牛。」老人从袖中摸出半块龟甲,与陈墨怀中的那半块严丝合缝,「五十年前给房玄龄公补过碑文,三十年前替魏徵公磨过砚台,如今...」他的目光扫过神道两侧的石人石马,「该等您来问『第一人杰』了。」
陈墨摸出怀里的青铜灯。灯芯是根半透明的发丝,映出他微沉的眼。三日前在长安旧书肆,他从一本《贞观政要》残卷里抖落这盏灯,灯油里泡着片焦黑的绢帛,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民为重,君为轻」——像是魏徵亲笔,却又被刻意揉皱。
「是隋唐的人杰们?」他问。
张铁牛点头:「这灯是当年秦琼公的战马衔来的,说能照见『该被记住的肝胆』。您看——」他用断指敲了敲灯身,灯油突然翻涌,映出座朱漆宫殿。
殿中端坐着个穿赭黄袍的男人,正俯身在案前批奏疏。他的鬓角沾着霜,案头堆着成山的竹简,最上面一卷写着「均田令」。
「太宗皇帝。」陈墨开口。
李世民的亡魂抬头,笔杆在手中顿住。他抬头时,陈墨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墨珠——那是连续熬夜批文的痕迹。案角摆着半块冷掉的胡饼,饼上还沾着芝麻,是昨日晨起他亲手给宫娥阿月留的。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在太极宫偏殿,为何要废『世兵制』?」陈墨问。
李世民的亡魂放下笔,指尖抚过竹简上的「均田」二字。他的声音带着关陇的粗粝:「武德年间,关中百姓十室九空。我站在朱雀大街,看老妇卖女换米,看孩童啃树皮充饥...」他喉结滚动,「我若不废世兵,不均田亩,这天下,不过是换个姓氏的乱世。」
灯油画面切换。陈墨看见另一个场景:玄武门前,李世民握着染血的剑,身后是倒成山的长孙无忌的亲兵。他的铠甲上沾着弟弟元吉的血,却对着跪在阶下的尉迟恭吼:「你护的是我,还是这天下?」
「秦琼将军。」陈墨转向秦琼的亡魂。
秦琼披散着发,腰间的镀金熟铜锏断了一截——那是玄武门之变时留下的。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我护过太宗,护过太子,护过齐王。可最后...」他的手指划过胸前的箭疤,「我护得最紧的,是我济南老家那亩薄田。我死时,让儿子把我的盔甲熔了,给村里的娃打了十口铁锅。」
画面再转。陈墨看见长孙皇后坐在立政殿的廊下,手里纳着双麻鞋。她的裙角沾着草屑,发间的步摇晃得人心慌。
「长孙皇后。」陈墨轻声说。
皇后的亡魂抬头,目光如春风。她放下麻鞋,指节叩了叩鞋底的针脚:「我劝陛下莫杀兄弟,劝太子莫争储位,劝宫人莫奢靡。可您知道吗?」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死时,最遗憾的不是没当太后,是没能给民间多建几所义仓——那些在饥荒里啃树皮的娃,该吃新麦的。」
镜中雾气再次翻涌。这次映出个穿玄甲的男人,正跪在佛前。他的铠甲沾着血,却把怀里的经卷护得严实。
「敬德公。」陈墨认出了他。
尉迟恭的亡魂抬头,眼角的泪混着血渍。他摸了摸怀里的《金刚经》,那是皇后亲手抄的:「我一生杀人无数,砍过单雄信的头,劈过窦建德的旗。可最后...」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他们说我『功高震主』,把我绑在凌烟阁。我护了他们三十年,他们连我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我那在潞州种地的老娘,还等着我送新米回去。」
所有画面突然汇聚在昭陵的无字碑前。陈墨看见,李世民的魂手里攥着半卷「均田图」,秦琼的魂怀里揣着截断锏(那是百姓偷偷塞给他的),长孙皇后的魂腰间别着双麻鞋(那是她临终前给村妇的),尉迟恭的魂脚边放着块胡饼(那是士兵烤了送他的)。
「现在,你们觉得谁是隋唐第一人杰?」陈墨问。
李世民摇头:「我只是个替百姓搬梯子的人。」
秦琼闭目:「我只是个给娃们打锅的人。」
长孙皇后苦笑:「我只是个想让饿肚子的人吃口热饭的人。」
尉迟恭沉默片刻,说:「我只是个在乱世里种庄稼的人。」
无字碑突然发出嗡鸣。陈墨怀里的青铜灯裂成两半,灯油里浮起一行小字:「真正的人杰,不在凌烟阁的画像里,不在史书的赞词中,在每一个被他护佑的生命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