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浴佛节。
嵬名孝住在汉人道家渊源的灵霄宫里,盯着面前案几上那碗佛家特色的素馔。
灰豆子粥。
大羌从萨满教转向佛教后,每年的这天,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会吃灰豆子粥。
此粥乃将若羌红枣蒸熟碾成泥后,与豌豆同煮。不同于中原豆粥的是,还要加入戈壁植物沙蓬子的粉末,增添不少绵密细腻的口感。
嵬名孝听着不远处报恩寺中的诵经声,端起灰豆子粥,慢慢地喝,细细地抿。
在他身边,一个叫卫慕乙的年轻侍从,垂眸肃立。
嵬名孝转头,吩咐道:“小乙,你也来喝。”
“多谢大王。”
卫慕乙谢恩后,不敢使用案几上的餐具,而是从躞蹀带上解下一只粗陶碗,跪在地上,恭敬地将盆中豆粥,盛在陶碗里,双手捧起,无声地咀嚼豆子。
嵬名孝挂上慈爱之色,看着他说道:“小乙,你和你母亲一样,把尊卑规矩,做得最足。故王后在世时,最喜欢你母亲这一点。如今本王……唉,不说了,你先吃吧。”
卫慕氏,原本是大羌开国时的军勋贵族,出过三任王后。可惜第三任王后的兄长野心太甚,欲以外戚之身专权,反被朝臣设计诛杀,卫慕家族女眷没为奴婢。
嵬名孝登基娶妻,王后某日经过御苑马厩,一个四岁小娃娃嚎哭着跑出来,跪在王后跟前,求她救救自己的母亲。
王后心软,进去看了,竟发现那重病的卫慕氏女人,乃自己儿时的玩伴,当即传医官施救。
当年那个勇敢求救的小男孩,便是卫慕乙。母亲得救后,王后将母子二人收留在自己宫里。卫慕乙先是在童年少年时,陪伴太子嵬名亮,待长到十五六岁,则进了嵬名孝的亲卫队——内宿司。
此刻,卫慕乙放下陶碗,动容道:“大王,小乙只恨自己正月末染了病,未能上值。否则,若那日小乙在东宫,必要诛杀刘、赵、冯诸女贼,便是太后……只要大王点头,臣也……”
“你真这么想的?”嵬名孝遥望一眼守在殿外的几个侍卫,凑近卫慕乙问道,“那为何,后来嵬名烁王袍加身,刘颐和冯氏离我们那么近时,你不动手?”
卫慕乙的目光里,交织着狠辣与筹谋的复杂神色:“大王,东宫事变那日,若当机立断地诛杀贼首,贼兵必乱,但后来战机已失,臣若仍以卵击石、只为搏个忠仆虚名,实在愚蠢。臣死不足惜,但大王就再无心腹之人调遣了。”
嵬名孝眼皮抖了抖:“再无心腹之人?小乙,你师傅曹德敬,他难道不是本王的多年心腹吗?”
卫慕乙斩钉截铁道:“东宫那日,闵氏逼大王禅让之时,曹司长的羌刀何在?!”
嵬名孝唇角抿出一丝满意之色。
卫慕乙继续道:“曹司长因大王不为甘州免赋,年前年后已有牢骚,如今他虽仍为大王效力,但小乙实在不信,若大王要东山再起,他会誓死扈从。”
“但你这两个月,仍对他礼敬有加。”嵬名孝盯着卫慕乙。
卫慕乙毫无迟滞:“大王,曹司长与穆大人交好,在太后跟前又尚有几分情面,小乙与他表面亲近,才更能为大王办事哪!”
“好孩子,不愧是你!”嵬名孝一把捏住卫慕乙的手腕,语声发颤,“刚会走路就能挺身救母,你从小就有勇有谋。可惜啊,我与故王后的亲生娃娃们,不是逆子就是蠢女,老实本份的二王子又死在了西蕃人手里。小乙,从今日起,你就是本王的儿子!”
卫慕乙闻言,就要往地上趴去磕头,嵬名孝沉声喝止:“莫叫旁人看出蹊跷,还有,曹德敬应是快回了,你起来,自去捧着灰豆粥吃,再喊外头的人进来,将盆里的分了。”
卫慕乙赶紧照做。
不多时,曹德敬踏入殿中,步履匆匆,却是面带喜色,向嵬名孝禀报道:“王上,圣母王太后与刘太后,都点头了,允准臣陪穆老夫人去黑山探望穆大人。”
嵬名孝温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对了,今日浴佛节,我没去陪圣母王太后用素馔,她可有不悦?”
曹德敬赶紧转了宽慰口吻:“臣依着大王吩咐,如实相告,大王心中尚有自嗟伤怀,有刘太后与赵夫人在报恩寺中陪着过节,大王不愿前往,与她们照面。大王放心,圣母王太后听了,绝无勃然变色之相,反倒叹口气说,也是人之常情。”
嵬名孝点点头,心中暗道:呵呵,若是太快地就作出看淡一切的模样,你们这些老少恶妇们,定又要猜疑。
曹德敬瞥见一旁的卫慕乙端着陶碗,立时又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奉给嵬名孝:“大王命臣送到报恩寺的灰豆子粥,圣母王太后也喝了,赞不绝口。臣说这是小乙的娘教给他的手艺,他今天大早熬的。圣母王太后就赏了小乙这个。”
嵬名孝接过东西一看,是个效仿中原锦缎纹样的金牌子,大羌宫中常用的赏赐之物。
“拿去吧,”嵬名孝递给卫慕乙,“圣母王太后确实慈和仁厚,不会因为你们还在给我当差,就心存芥蒂。在她眼里,你们都是她的孩儿、孙儿。”
曹德敬见此情形,心中越发欣悦。
自己效力大半生的主人,经历了长子的背叛、养母的规劝、乱臣势力得以清洗、女儿继承大统后的气象焕然。
曹德敬以为,嵬名孝终于看开了,想透了,帝王心渐渐转为佛心,老王将如贺兰山的参天云杉那样,安详平静地看着大羌国泰民安,为新王祝福。
那边厢,卫慕乙,毫不犹豫地又将赏赐金牌子,献给曹德敬:“师傅,阿嫣妹妹要出嫁了,这个添到她的嫁妆里吧!”
曹德敬当然立即推辞,嵬名孝却合掌吩咐:“徒弟这般孝顺,你就拿着。对了老曹,你去黑山,把卫慕乙带上。他们卫慕氏的组兴之地,就在那一代,让他去祭拜祭拜。”
曹德敬略显犹豫:“那,大王身边……”
“放心,本王现在不在御座上了,反倒日日得享太平。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臣遵命。小乙,还不快谢王恩!”
入夜,灵霄宫深处的禅堂内,卫慕乙给故王后的牌位前,整齐地码放好供品。
嵬名孝望着牌位,絮絮低语:“阿云,万事皆有缘法,你当初如果没救下小乙母子,今日我连最后一丝机会,也没了。阿云,老二死得早,老大死得活该,如今我们只剩老三。我后头要做的事,你别怪我,是老三不孝在先。王座,我可以给她,但我还没定的时候,她不能来抢。阿云,回头老三去了你那里,你好好和她掰一掰这个道理。”
卫慕乙点好香,退到嵬名孝身边,从后者那里,接过一封密信。
信的开头是三个字:李将军。
嵬名孝冷冷道:“他们若要信物,穆宁秋就是信物。”
“小乙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