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时,长安走出酒店大堂,就瞧见正前方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人,看到长安出来后,赶忙下来将后座的车门打开。
等长安上车后,车子很快就驶入了暮色渐浓的街道。
车窗外的沪市,正笼罩在一种极其紧张的氛围里。
霞光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可这绚烂之下是无声的紧绷。
街边的梧桐树叶纹丝不动,闷热得让人心慌。
有报童挥舞着报纸,在人行道上奔跑叫嚷,尖利的声音穿透了紧闭的车窗。
“号外!号外!东洋鬼子又增兵了!”
“看报看报!日军舰艇集结吴淞口!”
如刀子般的声音,划破了黄昏虚假的宁静。
有零星路人匆忙买上一份,低头看着,脚步更快了些。
车子转过一个弯,驶向警备司令部的方向。
越靠近司令部,街上的军警身影便越发密集。
他们穿着灰蓝色的制服,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重要的路口设了路障,警惕地审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与车辆。
偶尔有黄包车拉着体面的先生太太经过,车夫喘着粗气,汗水从额角滑落,不知是因这天气的闷,还是这空气里的重压。
临街的商铺大多还开着门,但客人稀疏,伙计站在门口张望,脸上没了往日的热络,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忧虑。
长安靠在座椅上,目光掠过窗外,街景在快速退去,像是默片里加速的胶片,透着仓皇。
车子没有开到警备司令部的门口,而是停在几百米的街角处,杜镛已经等在那里了。
长安:“劳烦杜先生。”
杜镛:“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长安点头不再多言,就跟着杜镛走进了警备司令部的大门。
走廊里回荡着匆忙的脚步声和电话铃声,军官们面色紧绷,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未起而意志先战的焦灼。
在一间临时作为会客室的小房间里,长安见到了京沪警备司令张文白。
眼中充满了红丝的张司令,上下打量着长安,“杜老板说你有要事,关乎当前危局。请长话短说,战事一触即发,张某时间有限。”
长安看着身形挺拔的张文白,这位主张先发制敌,可以说战术上准备不周,但不能质疑对方的立场和决心。
长安压下心中的万分情绪,先示意对方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张文白冷笑出声:“不必如此,枪里来炮里去这么多年,我自问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长安:“我想同司令单独说几句话。”
杜镛:哈?
张文白也有些迟疑。
长安:“事涉机密,请司令允准。”
张文白看了眼杜镛,示意他出去。
杜镛面色正常的退了出去,站到对面走廊的时候,在心里把长安骂了好几遍。
长安:“足柄号是我炸的。”
这话无异于一个炸弹,让张文白也愣住了。
张文白再次上下打量着长安,“你?”
长安:“我住的地方有一部无线电台,司令可以派人去取来,再请专人来查验,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张文白:“你自己?”
长安:“是。”
张文白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长安。
“你可知谎报军情是何后果?”张文白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长安坦然回视,语气平静却笃定,“司令可即刻派人随我去取电台,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告知司令,足柄号受损部位在右舷水线下近尾部,爆炸物当量为……”
她报出了一串精确的数据,张文白越听面色越凝重。
足柄号和另外两艘巡洋舰,炸毁在琴岛港口外的事,不是没人觉出其中蹊跷,但后来的调查等都是机密,不要说普通民众了,就连一些高层都不知道详情。
张文白审视的看着长安,“你……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长安:“我和司令一样,所做这一切也只是想赢下这一战,保住更多士兵和百姓的命。”
伤亡25万人,毙伤日寇4万余人,课本上的短短一行字,浸染了多少血和泪。
沪市是一定要守住的,这一战也是一定要赢的,只有摧毁日寇叫嚣的三个月灭亡计划,才能给所有国人打针强心剂,才能改变内外的绥靖之策,才能避免金陵的冤魂喋血!
思及此处,长安情绪翻涌,言情恳切,“司令,这件事情唯有您知道,对您全盘托出,是为了证明我有能力获取绝密情报,并有手段付诸行动,如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关乎整个淞沪战局。”
“司令,关系着家国命运和数十万军民的性命,求求您……”
张文白沉默片刻,猛地按了一下桌上的铃。
一名贴身副官应声而入。
“你带两个人去取件东西,速去速回,绝密!”
长安赶紧报出酒店房间号,以及无线电台隐藏的位置,副官领命而去。
焦灼的等待中,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张文白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声音。
他不再看长安,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刚收起来的地图,沉默不语。
不过半小时,副官就带着一个普通的皮箱回来了。
不一会儿,被秘密请来的顶尖电讯和器械专家也到了,经过紧张而快速的检查,对方确认此电台型号极为先进,远超国内现有装备,并且在其频率记录里,发现了与日军近期加密通讯波段高度重合的残留信号。
一切不言自明。
张文白再次警告所有人保密,才挥手让其退下,房间内只剩下他和长安。
长安知道这无法从根本上打消对方的疑虑,“司令可以怀疑我是间谍,怀疑足柄号爆炸不过是为了配合我的行动,怀疑我是被日寇花了大代价安插而来的。”
“那部电台依旧能接收信号,经过调试,有很大几率可以尝试监听,甚至破译日军的部分通讯密码。”
“我请求留在司令部,就在您的监督下,协助进行电讯监听工作,若我有任何异动,您可以直接击毙。”
将自己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这是长安当下获取信任最直接的方式。
张文白和我长安对视了良久,终于重重点头。
“国难当前,不分你我。我给你在隔壁安排一个房间,会派最得力的人协助你,你需要什么设备人员,都可以直接向我的副官提出,但是,”他语气转为极其严肃,“倘若你有任何异动,你的家人师友一个也跑不掉。”
“我明白,”长安坦然道,“届时任凭司令处置,拿我的命去祭旗。”
紧邻司令办公室的小房间被清理出来,先进无线电设备也被迅速架设起来。
长安坐在设备前,戴上耳机,屏蔽了外间所有的嘈杂,整个世界只剩下旋钮细微的转动声,以及耳机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电磁信号。
窗外,夜色已深,外滩的灯火在不安中闪烁。
战争的巨轮正轰然碾来,而在警备司令部这间不起眼的屋子里,长安作为一枚微小的砝码,尽全力将自己投入历史的天平,去撬动那场注定惨烈无比的会战结局。
历史有惯性,时空有法则。
长安几乎是咽下一口血,写下一行密码。
她知道这场战役的失利原因,也知道当局对双方兵力预判的不足,但她没办法空口白牙的让人相信。
只有拿出让张文白信服的密电,才能真的改变已经部署好的战术。
日军的密码系统异常复杂,采用了多层加密和频繁更换的密钥,这对长安而言没有多大困难,但她依然做戏做了全套。
长安沉浸在耳机与示波器构成的夏小世界中,鏖战了四个昼夜,手指因长时间操作浸满了油墨的气味,眼底布满血丝,眼神却依旧锐利。
一条又一条的密码被翻译出来,一条又一条触目惊心的情报被写下来。
在旁负责监视长安的是张文白心腹中的心腹,不可避免的看到了一些内容,就这几句已经让他惊骇不已,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长安关闭电台,将厚厚一叠子纸对折,扭头看向副官,“我要见司令。”
副官不敢离开长安半步,示意身后的卫兵前去报告,片刻后卫兵就回来了,请长安直接过去。
长安被副官寸步不离的跟着,哪怕到了张文白的办公室也一样,对方始终处于高度警戒中。
长安手里的情报,不是杜撰,也不是凭记忆写出来的,的确是当下日军已经做出的战略安排,发财一字一字复述过来,再加上破译敌军的密电,此时这里的是一份极其详尽的淞沪作战计划。
“敌军又新增的两个精锐师团,且登陆地点不是预判的浏河吴淞一线,而是金山卫!”
“敌方主力约两至三个师团,将于四十八小时内在金山卫一线实施战略性登陆企图,意图由南向北,迂回包抄我淞沪主力侧背。”
张文白脸色大变,如果情报属实,那么如今的作战部署方向和侧重就出现了极大地错误,可能造成的后果也会极其惨烈。
副官快步上前,将长安手中那叠厚厚的译电文稿呈到张文白面前。
张文白一把抓过,目光如电扫过纸面,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捏着纸张边缘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金山卫……”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地名,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他们竟敢选在这里!”
“司令,”长安上前一步,声音因疲惫而带着沙哑,“滩涂不利大型舰艇靠岸是旧有认知,敌人为此役准备了大量特制登陆艇,电文明确提及特殊机动舟艇已完成集结。”
张文白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一拳砸在铺着军事地图的桌面上,震得茶杯哐当作响。
“传令,立刻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所有作战参谋十分钟内必须到齐!”
刺耳的集合哨在警备司令部内响起。
不到十分钟,隔壁临时充作会议室的房间里便坐满了神情肃穆的军官。
张文白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长安破译的情报要点公之于众。
果然话音刚落,便激起一片哗然。
一位资深的炮兵指挥官首先提出质疑,“金山卫?绝无可能!”
“那里水情复杂,暗沙涌动,大部队如何展开?司令,此情报来源是否可靠?莫不是敌人的疑兵之计?”
张文白:“情报来源暂时不可说,但我本人而言,是相信的。”
坐在一旁老参谋也持保守态度,“司令,大战在即,我军主力已按原计划在吴淞浏河一线展开,倘若再仓促调整防线,若情报有误,不仅劳师动众,更可能导致正面防御出现漏洞,后果将不堪设想!”
质疑声此起彼伏。
并非是他们怯战,而是这一情报太过颠覆,且来源不明,实在是难以让人完全信服。
长安站在张文白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怀疑,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排斥。
张文白面色铁青,力排众议,“此情报经多重验证可信度极高!战机稍纵即逝,谁敢去赌之前的预判是完全正确的?”
“诸位长官!”长安突然开口,声音清晰地打断了现场的争论,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长安:“我可以立下军令状,若密电破译有误,愿领枪决。”
副参谋:“这不是你一人立下军令状的问题,事关重大,万一出现一点纰漏,咱们身后可是有着几十万的老百姓呐!”
长安看了眼张文白,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请司令移步。”
张文白皱着眉,跟着长安到了墙角。
长安背对着众人,张文白的面朝房间其余人的,大家就看到张文白的脸色变来变去,嘴唇颤抖,明显是处于震怒之中。
张文白咬牙切齿道:“老子倒要看看是谁要当汉奸!”
随后又吩咐今日开会的诸人均不得离开指挥室,吃喝拉撒全在屋里解决,反正这里也有卫生间,但是,必须两人同时行动。
这一日,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8月1日,张文白一方面在焦急中等着金陵方面的密令,一方面秘密调动吴淞口的警卫船和鱼雷艇进行换防。
来参加会议的众人均被留在了司令部,就在张文白的眼皮子底下,外界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战时一切都可能发生,十天半个月不离开指挥室更是常态。
直至8月9日夜间,金陵发来密令,张文白奉命安排对企图撤退的日舰进行拦截。
这一次,哪怕依旧有人泄露了情报,可提前撤出江阴的七十余艘日舰,还是被张治中提前部署在长江口的鱼雷艇与岸防炮火死死咬住。
这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战,整整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最终以击沉日舰二十一艘,重伤三十三艘,其余船只被围困的大胜告终。
当硝烟散尽时,长江口漂浮的油污与残骸,见证了这场情报战与军事行动的完美结合。
而这场石破天惊的胜利,也如同一道撕裂阴云的闪电,彻底击碎了沪市上空弥漫已久的绥靖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