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属于帝都特有的气息。那是炭火、炊烟、以及某种无形权势交织在一起的压抑味道。
从筒子巷转过两条街,位于西山林胡同的一处三进宅院,外表看去与寻常富户之家并无二致。
此处青砖灰瓦,门庭不算显赫,甚至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比规制小了一圈,透着刻意的不起眼,门楣上甚至连块匾额都没有。
然而,就是这样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宅院内仆从不多,但仆从们行动间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分明是百战精兵的伪装。
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回廊下甚至还挂着几只画眉鸟笼,啾啾鸣叫,平添几分烟火气,将那份隐藏在平静下的锋锐,巧妙地隐藏了起来。
这便是赵樽选择的“灯下黑”。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他带着身怀六甲的韩蕾,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住到了天子脚下,住到了景帝和满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
他算准了,任谁也想不到,他苍州王赵樽,朝廷的头号心腹大患,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置身于这龙潭虎穴的核心。
韩蕾听了赵樽的劝说,除了去过两次店铺查看生意供货以外,她和赵樽几乎都不怎么出门,没事就只在院子里逛逛。毕竟,这些日子来,她的肚子大得有点离谱,别说长时间走动,就是赵樽扶着在院子里逛逛都觉得负担过重。
老孟和一众亲卫却是化作普通百姓,每日皆出去分散到各处打探消息,回来后就与赵樽聚在书房商议。
此时,正房内,矮柜上新摘的海棠和玫瑰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韩蕾穿着一条轻薄的孕妇裙斜倚在软榻上,腹部高高隆起,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脸色有些苍白,孕晚期的辛苦显而易见,但眉宇间那份的娇俏与平静却未曾消减。
她正在李嫂的指导下缝制着一件小小的婴儿襁褓,针脚细密,神情专注。因为天气炎热又怀着身孕,满额头都冒着虚汗。
赵樽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身着墨绿暗纹常服,墨发用一根玉簪束起。
他面前摊着一张京城舆图,上面用红色圆珠笔细细勾勒了许多旁人看不懂的符号。
“王爷。”李嫂看到韩蕾突然动了动的腹部想起什么,放下手中的针线,抬眼看向赵樽。“稳婆的事,王爷有安排吗?我看王妃腹中的孩子这两日动得愈发频繁了。”
赵樽闻声抬头,眼中的锐利与深沉在看向韩蕾时瞬间化为春水般的温柔。
他起身走到榻边,自然地握住韩蕾的手,掌心温暖干燥。
“你们别担心,都已安排妥当。”他声音低沉,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老孟亲自去办的,找了四个京畿附近最有经验的,家世清白,口风紧。对外只说是南边来的富商,家眷即将生产,重金礼聘。等人到了就安置在西厢房,有专人看着,不会出纰漏。”
“这么多?”韩蕾的嘴角抽了抽。
她自己就是医生,虽然无法给自己实施剖腹产,但顺产的流程和要点她很清楚。她还想着到时候让李嫂在旁边帮忙就行了呢,没想到赵樽已安排好了稳婆的事,还一找就是四个。
李嫂笑道:“王妃毕竟是第一次生产,王爷多找几个稳婆也放心些。”
赵樽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隆起的腹部,感受到里面小生命的活力,冷硬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我们的孩儿,定是个心急的,想早些看看这京城的天。”
韩蕾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软糯的声音响起:“有你在,我不怕。只是我们在此处,终究是险地。那位怕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离他如此之近。”
赵樽眼底寒光一闪,旋即隐去,淡淡道:“他和朝堂诸公,眼睛都盯着边关、盯着青州和益州,宫里的暗卫也多是监察百官,谁会留意咱们?”
他语气里的嘲讽轻描淡写,却带着洞悉世情的冷酷。
赵樽深知,隐藏一滴水最好的地方是大海,越是小心翼翼、隐匿行踪,反而越容易留下蛛丝马迹。不如反其道而行,以堂堂正正之姿,行隐秘之事。
这不仅是胆量,更是特意对皇宫里那位的挑衅。
安抚好韩蕾,赵樽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柔声道:“你且歇着,我再去看看外面布置得如何。”
韩蕾点点头,目送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眼中全是信任与依赖。
她知道,她的男人,正在下一盘棋,一盘关乎他们全家、乃至天下苍生的棋。
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护好自己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不让他有后顾之忧。
赵樽走出正房,脸上的温柔顷刻间收敛,恢复了惯常的冷峻与深沉。
他并未去前院,而是绕过回廊,走进了书房。
书房不大,陈设也很简单。
桌上摊开的,是大十三自己绘制的皇宫地图。老孟等一众亲卫早已等候在此,连景帝亲封的新军将领大九也来了。见赵樽进来,他们立刻肃立。
“王爷。”
“王爷。”
赵樽微微颔首,走到主位坐下。
他压了压手,说道:“大家坐吧!”
赵樽将那张由大十三亲手绘制的皇宫地图缓缓推到老孟面前,羊皮纸的边缘在太阳能灯下泛着柔和的微光。
地图上墨线勾勒,详尽标注着宫墙、殿宇、通道,甚至还有几处用极细的圆珠笔点出的、看似不起眼的角落。
“这是十三绘制的宫里详尽地图,”赵樽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大家都传看一下,务必认真记住,一廊一柱,一草一木,皆不可错。”
老孟双手接过,神色凝重地展开。周围亲卫的目光立刻聚焦在地图上,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他们知道,这张图,关乎大业,更关乎生死。
大九上前一步,他如今身着常服,但眉宇间已有了几分朝廷新贵的沉稳气度,只是在这间书房里,那份沉稳下压抑着的是同样的锐利与忠诚。
“王爷,”大九开口道,“今日下朝后,听几位大臣议论,陛下已命皇后开始筹备中秋宫宴事宜。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陛下已将京城外围的大部分兵力调往了华庆军营,主旨是防备已攻至青州和益州的苍州军。如今宫城外的护卫,陛下更倚重我统领的新军。”
大九看向赵樽,眼中闪烁着精光:“王爷,末将以为,中秋之夜,宫宴之时,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中秋节……”赵樽喃喃,垂眸思考时,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思绪。
他们这群人在京城中已潜伏了月余,等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契机。
韩蕾曾依着她那个世界的算法说过,她的预产期在九月初二。八月中秋动手,若能一举功成,迫景帝禅位,他们便可顺势入住皇宫。
到时候,宫中有最好的御医,最齐全的药物,足以护佑韩蕾安全生产。
更重要的是,中秋宫宴,皇室宗亲、勋贵重臣齐聚一堂,确实正是将所有核心人物一网打尽的绝佳时机。
他与几十名精锐亲卫,凭借那条隐秘的枯井密道潜入宫中,再配上他们手中超越这个时代的利器——m16,足以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全局,挟天子以令诸侯。
在场的达官显贵若能一并解决或控制,除了必要的皇宫侍卫抵抗,他们完全能将波及无辜、引发京城动荡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中秋……”赵樽缓缓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确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见赵樽同意在中秋动手,他话音刚落落,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灼热而紧绷起来。
计划就此定下基调,接下来的便是缜密的推演与布置。
赵樽示意老孟将地图摊在书案中央,众人围拢过来。他拿起一支细杆,点在图上标注的枯井位置。
那口井位于梅园,荒废多年,现在又并非梅花盛开之时,几乎没什么人到那里去。
大十三绘制的地图上甚至细心地标注了井壁可供攀援的凹凸处以及出口伪装成的假山石。
“咱们从此处入,”赵樽的笔杆沿着一条用虚线标出的、几乎不存在的路径移动,这条路径可以巧妙地避开几队固定巡逻的侍卫路线,“经永巷,过锦华门侧的小夹道。此处……”
他的笔杆在锦华门旁停顿,“守卫每半柱香交替一次,有约十息空隙。我们需在此时间内无声通过。”
老孟眯起眼,指着紫宸殿前的一片开阔广场:“殿前广场是难点,宫宴时必有大量侍卫值守。强行突破,难免伤亡且耗时。”
大九接口道:“宫宴当日,大十三可将搞到的宫中侍卫和太监服饰放于枯井里,至于殿内……”
他沉吟片刻,“按惯例,殿内侍卫不会超过二十人,且不得携带长兵器,以免惊扰圣驾和贵宾。我们的m16足以瞬间压制。”
另一名精干亲卫指着地图上另一处:“王爷,是否需分兵控制后宫及东宫?以防有变。”
“陛下暂且没有太子。”赵樽摇头,杆尖点在紫宸殿上:“擒贼先擒王。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景帝。只要控制住他,拿到禅位诏书,后宫、东宫乃至城外大军,皆不敢轻举妄动。分兵则力弱,易生变故。所有人,集中力量,直取紫宸殿!”
他的话语带着冰冷的决断力,让所有人心头一凛,随即更加专注。
“武器,”赵樽看向老孟,“都保养好了?”
“王爷放心,”老孟沉声应道,“所有m16状态极佳,有王妃在这里,弹药充足。刀剑和手雷这几日我们就分批送进密道中。”
赵樽颔首,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笔杆在几个可能部署弓箭手或隐藏暗哨的殿宇楼阁上划过。
“宫宴当日,大九你的人,务必在申时前完成岗哨调整。我们的人,酉时正,于枯井处集结。天色将暗未暗,正是视线模糊之时。”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窗外的景色,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中秋之夜那轮注定被血色浸染的圆月。
赵樽对老孟吩咐道:“潜入之后,由老孟带十人,负责清除沿途可能遇到的零星侍卫,记住,务必无声。”
随即,他又看向其他人:“其余人,随我直冲紫宸殿。进入大殿后,我负责控制景帝,大九你等待陛下的命令进宫,到殿后,你即刻亮明身份,稳定殿内新军,同时宣布景帝‘自愿’禅位。若有反抗者,”赵樽眼中寒光一闪,“格杀勿论。”
“那……殿内的宗亲大臣们?”有人低声问。
赵樽沉默片刻,空气仿佛凝固。
韩蕾倚在榻上缝制婴儿衣物时那甜美的面容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抚过脖子上挂着的锁情扣。
“尽量不伤及性命,”他最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但若有人不识时务,带头作乱,便是立威之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们要的,是速战速决,最小的动荡,完成权力的交替。”
他又看向大九:“从明日起,散朝后,你留意哪些人是可以争取,哪些是必须铲除的,列个单子。届时,或可杀鸡儆猴。”
“是,王爷。”大九躬身领命。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就诸多细节反复推敲——
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比如密道被发现?比如宫宴临时更换地点?比如景帝称病不出?甚至讨论了控制景帝后,如何以最快速度拟订并颁布禅位诏书,如何接管京城防务,如何安抚可能骚动的军队。
太阳能的光,将众人激烈讨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皮影戏般上演着一场关乎国运的密谋。
窗外,京城的夜寂静而深沉,只有偶尔传来的更梆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可能的环节都被反复斟酌,应对方案也初步确定。赵樽才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今日就到此为止。”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蓄势待发的锐利,“各自牢记分工,回去后反复思量,确保万无一失。距离中秋还有半月,期间一切如常,不可露出任何马脚。老孟,继续盯紧外面的风声。大九,宫里的任何异动,及时通报。”
“是!王爷!”众人齐声低应,声音压抑却充满力量。
亲卫们悄无声息地依次退出书房,融入外面的夜色。最后只剩下赵樽一人,他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被高墙分割开的一小片夜空。
中秋,月圆人亦盼圆。
只是,不知那夜的圆月,照耀的将是旧朝的终结,还是新纪元的开端?
他想到了韩蕾和她腹中那个急切想要来到世间的孩子,想到了等待在青州、益州,随时准备响应他信号的千军万马,更想到了皇宫里那个坐在龙椅上,对他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的景帝。
一股混杂着期待、冷酷、以及一丝对妻儿温柔牵挂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激荡。他缓缓握紧了拳,指节微微发白。
这一局棋,他已落子。
中秋之夜,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他转身,关了书案上的灯,书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那点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坚定如山的轮廓。
他迈步走出书房,朝着正房那盏为他而留的、温暖灯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