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老爷子怎么突然生出这些感慨。
解九大伯和老二对视一眼,彼此不是酸文假醋的人,干脆不揽那瓷器活,一个比一个安静。
四个下人陆续进屋,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幅条屏。
春夏秋冬,四季常青。
老花眼加上镜面反光隔着段距离实在看不清楚,解老太爷便招了招手示意他们拿近点,没什么表情地耷拉着眼皮端详许久,久到让人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又睡着了,下人胳膊举得发酸不敢动弹只能咬牙硬撑。
过了一阵,老爷子叹了声气。
小小年纪就能做到不炫耀,纯粹、真诚,全在字里行间是能看出来的。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装不出来,学不到手,与生俱来,浑然天成。
他不得不感叹:“这才是正经的读书人。”
搭在扶椅上的手微微动了动,下人会意静静退后到大堂中央站着。
“年纪轻轻能有这般神韵和灵气,难得,难得。”
众人被敲打怕了,一时半会儿也分辨不出老爷子是不是又话里有话。
就事论事,土夫子倒斗甚少拿字画,一是这玩意儿难以保存容易损毁,二是一说了难以保存所以墓下基本找不着,找着了也未必能全须全尾的带出来。
大部分价值连城的字画都是传下来的,解家也有。
想起老爷子不喜旁人循声附会,解九表哥硬着头皮说:“这画,意境是不是差了点。”
解老太爷转着珠子的手一顿,脸色阴沉下来。
大堂内寂静无比。
半晌,老爷子掀起眼皮,“我夸的是画吗?”
他嘴唇发白,不敢言语。
解老太爷环视一周,满屋子的人全都低着头不敢回答,他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疲惫地说:“都下去吧。”
大家族等级分明,内院下人把两位贵客送出庭院就欠身不再往外面走了。
离开前越明珠顺手把陈皮扔进来的那颗小石子捡走了,老太爷豁达大度不追究,她这个客人不能不讲究。
月洞门外。
陈皮坐在栏杆边上,厌烦地看拐角一株贴着墙生长的植物。
植物边缘,掉在地上的几片叶子边缘向内卷缩发黑,解家宅子风水格局是公认的阴。阴气重植物本该凋零的快,然而进来这一路解家花草树木繁盛,唯独这块儿掉下来的叶子腐蚀严重,处处透着诡异。
他摸了摸发凉的后脖颈,会场那边阳光充裕,反倒是内院才待了一会儿就莫名其妙感觉不舒服。
解家住到现在只死了几个人已经很奇怪了,这种阴宅有点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毛病出在哪儿,知道还往里搬,这是嫌过寿的那个岁数大活太长了?
不怪陈皮这么想。
他以前东躲西藏的时候曾经到过一个叫“寄死窑”的地方,他以为是棺材太贵或者是怕有难民挖坟,附近村落特意弄出来埋死人的。
陈皮不怕死人,有死人应该有点陪葬品,结果他撬开门栓才发现里面堆叠着数十具腐尸和白骨,除了几个快被饿死的老人什么都没有。
还是里头唯一一个有力气说话的老头告诉他,这个寄死窑是专门给过了六十岁的老人等死的地方。
别说陪葬品,就连身上的衣服在送进来之前都被扒光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吃喝更没有了。
因为他们就是被送来活生生饿死的。
为了省一口饭吃,亲人会把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送进去关在里面再从外头封死。
老头说话期间一直在喘气,像胸口破了个洞,说一句漏一句,苟延残喘。
没吃的就没吃的吧,陈皮安慰自己,反正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躲官兵就行,但是老头喘气的声音太恼人了,像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叫个不停。
反复被吵醒的陈皮坐起身,厌烦地盯着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头看了几秒,杀心一起把他脖子扭断了。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早点去死,还能轻松一点。
可惜他运气太差,正好撞上另一户来送老人的村民,发现他杀了那些老人,他们愤愤不平的要他偿命。
偿命?
他们送老头进去不就是为了让他死吗?
久违地想起这段回忆,陈皮困得打了个哈欠,大约是后续太无聊了吧。
如果是他,别说是六十岁,哪怕是一百岁,他也要做杀人的那个,而不是被杀的那个。
突然后方有破空声逼近,他条件反射要躲开,头都往左侧撇开了硬生生止住又正了回去,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越明珠瞪圆眼睛,连忙跑过去摸他头,“你怎么不躲?”
陈皮转身歪着脑袋让她摸,想到解家他盯着张日山,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明知道这边阴气重还带明珠过来,张家的废物该拦的时候不拦。
要不是怕明珠不高兴他才懒得用这种小伎俩。
对着张日山他眼神森冷,而等明珠看来时他表情瞬间一缓,还咧嘴笑了下:“躲了你不得更气。”
“疼不疼?”
“……让我想想。”
“是想怎么骗我对吧?”
陈皮感觉有些不对,捉住明珠手腕从自己后脑勺撕下来,明显感觉到头皮刺痛。
越明珠吹了吹手:“知道疼了吧。”
揉了揉后脑勺,陈皮没在这点小事上纠缠太久,张日山也没搭理他,陈皮对他有恶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却听陈皮慎重地说:“明珠,我一定会长命百岁。”
越明珠愣了一下。
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她眨巴眼睛:“那我试着活到九十九?”
才怪!
很快有家丁过来带路领他们一行人往回走。
张日山和来时一样跟在后面,低头在看她摇曳在石板上的影子,越明珠知道他心里备受折磨,但她实在没有开解他的兴趣。
相反,还有点失望。
金大腿选他当挡箭牌,她开始以为是被看穿了喜好,张日山没有其他张家人那么波澜不惊。
他有脾气,高兴和不高兴都很生动,很适合当玩伴儿。
只是没想到他的鲜活和有趣居然还有保质期,而她身边又——
【……从前到现在当我是谁,你这花心蝴蝶~~~】进了解家就一直装死的系统突然发癫开始唱起歌来:【我想问问问问问我该怎么脱身,你却说花花世界不必当真~】
越明珠:【……】
察觉到宿主心情微妙,系统干巴巴问:【想知道花心蝴蝶是谁吗?】
她害羞捂脸:【少打听我。】
越明珠选择接受夸奖并且一脚踢飞废物系统。
跳过这茬。
目光飘向前方战战兢兢的身影,错觉?怎么感觉这个家丁怪怪的,好像比之前更畏惧陈皮了。
一直缩着脖子在前头带路,像个鹌鹑。
不会是——
她纳闷:“你打人了?”
陈皮疑惑:“……我打着谁了?”以为明珠在说石子的事。
旋即不屑一顾地轻哧一声:“解家敢跟我玩碰瓷?”
就多余问他。
越明珠:“……算了。”
陈皮没听明白,家丁却听明白了,不过四爷确实没打他。
送走明珠小姐和张副官之后就只剩他和四爷,不是他敏感多疑,而是明珠小姐一离开视线,四爷就变了。
并非指他变得凶神恶煞,而是能判断一个人喜恶的情绪从他脸上突然消失了。
一片空白反而使那张面孔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残忍。
家丁在解家待了很多年,见过不少双手沾满血腥的老江湖。他们逞凶斗狠、毫无人性,可即便是他们在会场都对陈皮阿四多有忌惮,甚至不敢当他面议论纷纷,直到明珠小姐来了气氛才有所缓和。
在这种恐惧下,他都没敢跟多待,没一会儿就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可是现在明珠小姐回来了。
陈皮阿四的精神状态似乎又变了回去,表情变得柔和人性,说话声音也毫无戾气。
仿佛先前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面不过是他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