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讯(下)
快半夜了,楚宽元才从书房出来,上楼后才发现楚诚志房间的灯光依旧亮着,他进去一看,楚诚志将靠窗的书桌搬到房间中间,自己站在那写大字报。
“写什么呢?”楚宽元问。
“大字报!”楚诚志头也没抬,拿着毛笔依旧奋力疾书。
楚宽元过去将大字报的前摆拿起来,标题是“排除万难,夺取文化大革命的胜利!”
“同学们!所有坚持无产阶级道路的同学们!这是一场生死决战!自工作组进校后,他们采取了一系列举措,对我们红卫兵大肆造谣污蔑,极尽一切手段要扑灭我们的革命!同学们!战友们!现在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我们决不退缩!.。”
“气势不足,字更丑,以前让你好好练字,现在知道字写得好很重要了吧。”
楚诚志稍稍有些意外,他原以为爸爸会象妈妈刚才那样阻止责骂自己,没想到他的态度居然还挺温和,再看看白纸上字,歪歪扭扭,粗细不一,粗的象水桶,细的象蚯蚓,他有些难为情的挠挠后脑勺。
“至于文章,那就更没意思了,除了口号外,没有其他。”楚宽元继续摇头:“以前要你多读书,你不肯,现在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这篇文章要让你叔爷来写,肯定写得比你漂亮。”
楚宽元知道自己这两个孩子都佩服楚明秋,楚箐佩服他能写会唱,楚诚志佩服他能打,可实际上,楚明秋最厉害的却是读书多,这才是他一切力量的源泉。
楚诚志苦着脸问:“那该怎么写?”
“文为心声,我不太懂你们的行为,不过,既然是捍卫**,那我就支持,不过,儿子,不管是写大字报还是批判,都要将道理讲清楚,工作组的错误是那些,违反了**的那些指示,你应该写清楚,这样同学们才会明白,你说是吗?”
楚诚志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楚宽元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想想吧,重新写一份。”
楚宽元走了,楚诚志看着歪七扭八的大字报,楞了半响,抓起大字报便想揉了,可看着辛苦半夜才弄出来的,又舍不得。
“管他呢,先贴出去,那不就是个形式。”楚诚志心里安慰自己。
楚宽元回到房间,夏燕还没睡觉,正躺在床上看报纸,看到楚宽元进来,夏燕将报纸扔到一边抬头问:“今儿到底什么事?”
“没什么。”楚宽元说着脱了外衣换上睡衣,夏燕连忙拦住他:“去洗洗,一身汗味,臭死人。”
楚宽元闻了下胳膊,感觉没什么味道,不过,他略微迟疑便下楼了,到卫生间就着凉水简单洗了下,然后再回去。
“你看看你儿子,都写些什么,”夏燕的火气好像又起来了,楚宽元心事重重的躺下,夏燕依旧在喋喋不休:“你说说,踢开党委闹革命,这还要不要党的领导了,我看比当年那些右派还坏。”
“叫你管好你儿子,现在看看,快成反党分子了。”夏燕说:“造反,造反,要造谁的反,造**的反!这帮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干!”
“哦,那楚明秋找你作什么?”夏燕的话跳跃性很大,楚宽元却什么都没说,依旧在想着心事。
夏燕见他不开口,有些生气的推了下他:“今儿,他什么事?我可告诉你,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你是革命干部,他是黑五类,你要注意你的立场,不该干的事不要干!”
“行了,没什么事。”楚宽元烦躁的翻了个身,夏燕疑惑的盯着他:“没什么事还这样神神秘秘的,哼,现在想起你了,我看他收破烂也挺好,好好改造下!”
楚宽元心里更加烦了,他沉重的叹口气:“你们学校也象八一学校那样?”
“可不是,哼,先让他们欢腾着,再一网打尽。”夏燕发着狠说。
楚宽元忽然觉着这场运动下来,无论工作组是对还是错,都有大批人要象五七年那样成为右派,去北大荒或劳教。
“看来,他的狗崽子队伍又要扩大了。”楚宽元低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夏燕问道,楚宽元仰身双臂枕在头下:“我是说对红卫兵的态度,你们党委可以和他们谈谈,这些都是孩子,而且好像还是干部子弟,与党的关系紧密,血肉相连。”
“这倒也是,”夏燕叹口气:“这些孩子都是革干子弟,可你说,他们家长都是怎么管的!就说前两天吧,王部长的那孩子,居然冲到我办公室,指着我鼻子说我走资本主义道路,我夏燕从小便坐国民党的牢,组织上找到我,参加工作后,所有工作都是按党的指示办,按党的路线走,我会走资产阶级道路!我夏燕除了党,谁也不会跟!”
“你和他们好好谈谈,说服教育为主,不要这样高压,这些孩子还小,脾气都倔,你看小志,咱们说话都不听,你得慢慢来,你是书记,书记是什么?就是作思想工作的。”
“谁说我没谈了,这些孩子比咱们小志还倔,说什么都不听。”夏燕提起便是气,红卫兵刚出现时,学校便紧急动员,严密注视,老师干部分头找人谈话,可成效小得惊人,就没说服几个学生,前几天,工作组进校后,又作了大量工作,这才说服大多数同学,可还有大约一百多学生,依旧坚持立场不肯改变。
“运动现在才刚刚开始,很多事看不清,匆忙表达立场,会把自己放在不利地位。”楚宽元说。
“什么不利地位,否定党的领导就对了?否定我这个党委书记就对了?”
夏燕的一连串责问,却让楚宽元猛然想起楚明秋的话,他和夏燕多半会被揪出来,现在看来,夏燕由于她的工作和职务,就处在风头浪尖,如果最后主席支持红卫兵,夏燕自然会被揪出来,而他呢,前途未卜。
想到这里,楚宽元翻身坐起来看着夏燕,郑重的说:“夏燕,我觉着现在情况很复杂。”
“有什么复杂的,凡是反对党,否定党领导的,全是右派,反党分子!”
“右派,你当又是反右啊,”楚宽元心一动:“你还记得当初反右吗?开门整风,大鸣大放大字报,引蛇出洞,这次还会是这样?要是这次是支持红卫兵呢?”
夏燕楞住了,然后很不客气的反驳:“做梦!党不可能否定我们自己,全区上百所学校,校党委都错了?这不可能!楚宽元,别跟惊弓之鸟似的,这就是一场新的向党进攻的阴谋!”
楚宽元沉默了,潜意识里他觉着夏燕说得没错,这么多学校,有一两个,甚至十几个学校的党支部犯错误,这都有可能,但全部犯错,这怎么可能?
“是啊,不可能啊!”楚宽元忧心忡忡的叹道,脑袋刚挨着枕头,他突地坐起来,他想起了战争年代,一两场战斗失利不可怕,有多种原因造成,可要场场失利,那就是指挥员的责任,如果所有学校党支部都有问题,那就是上级的责任,追教育战线,追文化战线。
楚宽元首次感到楚明秋所说的可能性,扭头看看夏燕,夏燕已经躺下了,楚宽元正想开口,想起刚才夏燕的话,他又无奈的叹口气倒下。
睡觉,天塌不下来!
阳光灼热,比阳光更热的是气氛,大街上胡同里充斥着高音喇叭的严正声明,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声讨黑帮黑线,向三家村猛烈开火。各个学校全部停课,学生们全部在学校参加运动,所有学生每天依旧到学校报道,然后便是政治学习。
九中的大字报出现得比较早,。在很短时间里面,班上便有近半同学穿上了这种军装,可朱洪很快便发现,红卫兵并没有对他们开放,班上有同学试图加入红卫兵,可被莫顾澹拒绝了,莫顾澹公开宣布只有革干子弟才能加入红卫兵。
革干子弟消息一向灵通,在学校的号召力也很强,他们贴出的大字报总是吸引了很多同学,很多同学也纷纷跟着贴,朱洪却没有写大字报,不但他没写,林百顺和韦兴财也没写,他们每天到学校参加运动,看看大字报,听听传达的文件,然后便回家吃饭。
可红卫兵的势头没两天,工作组便进校了,进校后,工作组便宣布接管校党委的工作,红卫兵们大为高兴,对校党委的批判更加猛烈,一边观风的同学也群起攻之,连林百顺和韦兴财也张罗着准备给校领导和老师贴大字报。
但朱洪却不肯,朱洪认为这种攻击党委,不要党委的行为是错误的,他不能赞同这种行为,更不能跟着他们这样作。
在一遍对学校党委的批判中,朱洪写了篇支持校党委的大字报《坚持党的领导,争取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大字报写好后,朱洪他们三人看了又看,心里拿不准主意,在家里放了一晚上,,想了想还是进去了,到了如意楼才发现,狗子和树林国荣二柱全在里面,一个个苦着脸拿着本书在看。
“你们没去学校参加运动?”朱洪有些纳闷。
狗子抱着脑袋苦着脸:“这资本家的狗崽子就是害怕运动,不但自己逍遥,还逼着我们逍遥。”
“你少在我们面前抖你那红五类的身份,我们都是狗崽子,狗子,你丫就叫狗子,早就是狗崽子了。”二柱笑骂道:“水生,你说是不是?”
“对,收拾他!”树林也叫道,国荣举起小拳头叫道:“打倒狗子!打倒狗子!彻底横扫狗子!”
狗子非常不满的叫道:“你们这是打击好人,我要开你们的批斗会!树林,你也是红五类,咱们应该站一条战壕!”
“我不跟你站一条战壕!”树林叫道:“我们在一块!专门批斗你!打倒狗子!打倒狗子!”
狗子孤独了,有些恼羞成怒:“好啊!你们都是些狗崽子!我挨个收拾!”
“狗子哥,狗子哥!”小国容天真的说:“你先收拾豆豆,他是我们院里最大的狗崽子!你要收拾了他,我们全跟你,到你那战壕去混。”
“对!对!你要收拾了公公,我们就跟你混!”树林冲二柱挤眉弄眼的,二柱乐呵呵的点头。
“什么屁话!我是你舅舅!”狗子“凶狠的”冲小国容挥挥拳头,小国容吐吐舌头作个鬼脸:“我爸说了,你是他的徒弟,算我师兄,叫你哥没错。”
“那公公还是你师兄呢!”狗子不满的叫道,尽管他叫穗儿姐,可小国容从来不叫他舅舅,他开始还没注意,等他开始注意时,这已经改不了口了,好在国荣也不叫虎子舅舅,这让他心里有了点平衡,不过还经常拿这事打擦。
“哎,你们怎么不上学校?”朱洪看他们取乐,自己也忍不住乐了。
“还不是那臭舅舅!”小国容这时开始骂起来了:“洪哥,你们学校运动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