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上)
秋天是一个美丽的季节,陈克喜欢1905年的天空,没有被工业污染过的天空蔚蓝的一塌糊涂,那是真正的“深而且蓝”。抬头就能看到湛蓝蓝的天空,点缀了几片缥缈的白云,就更显得深邃清澈。1905年的9月13日,是中秋节。
昨天拓展训练之后,黄浦学社就宣布放假一天。人民党的党支部出钱,身兼天地会堂主的武星辰联系,很容易的买了十几篓子螃蟹。给工地上送去了几篓,家在上海的几个同志,以及黄浦书社的同学们每人分了几斤。剩下的都在作坊里面用笼屉蒸了,加上些别的饭菜,热热闹闹的开了一个中秋宴会。
不知道谁折了几支桂花过来,插在各个角落,沁人心脾的香气混合在螃蟹的香气中,倒是真的有些雅俗共赏的感觉。黄埔学社家在外地的人也不少,在这个传统的节日里面,大家也没地方去。附属医院的病人也不多,陈克又把王启年等几个医生一起给请来。总是一个节日,大家不妨在这里热闹一下。正在众人摆排桌椅碗筷准备开宴的时候,门口来了人。却是齐会深家的管家。
“陈先生,这是我家少爷让送来的。”管家说完,陈克定睛一看,在门口大车上放着一个物件,竟然像是钢琴。惊喜地走上去仔细看了,果然是一架立式钢琴。
中秋节,齐会深倒是想留在作坊,陈克却把齐会深强行撵回家,“回家和父母团聚才是正经。现在还没有开始起事,起事之后,你想回家一趟那就千难万难。”
“那文青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有架钢琴就好了。”看着院子里面热热闹闹的同学们,陈克叹道。
“什么?”齐会深问道。
“没什么。你赶紧回家。”
“嗯……,好吧。”齐会深应道。陈克本以为齐会深没有听清楚,没想到他真的找到了钢琴。
“这可是费心了……”陈克觉得极为不好意思。就是21世纪,钢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更别说1905年了。
“陈先生,我家老爷有时候也在家办酒会招待英国人,家里面就有钢琴。今天少爷说道陈先生想用,我家老爷立刻就让我们把这东西送来。老爷说,不知道陈先生如此精通乐器,如果早知道的话,就送陈先生一架新的。今天时间来不及,仓促之下陈先生就用这旧的将就一下。”
“这可太过意不去了。”陈克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这钢琴在家也没人会弹。洋人一年也来不了几次。陈先生就先用着吧。”管家说完,就让同来的人把钢琴搬进院子,在陈克指定的位置放好了。
送走了管家,回到院子,就见不少同学围着钢琴一个劲地瞅。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钢琴。陈克也不客气,掀开琴盖,拉了一个高度合适的凳子,就弹了一曲《两只老虎》。这活泼的音乐立刻就吸引了众人。在21世纪,也只有最初的入门音乐才会弹这个,陈克这个年纪的同伴,只有戏虐的时候才会偶尔想起这首曲子。但是面对这些同伴,陈克还真的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入门类音乐。
轻快的音乐很快就振奋了大家伙的精神,但是这曲调很简单,只算是一个搭配。看着同学们被钢琴声调动了情绪,但是却没有沉迷,陈克很满意。若是以前,陈克做事从来不会想这么多。那时候,陈克当中演奏,从来不看场合的,总是挑觉得最能显摆自己技术的曲子来弹,结果闹出了很多不怎么愉快地回忆。做任何事情都要符合当时的环境,这个道理说起来很容易懂,陈克本身也认为自己懂了,但是每次有了上场的机会,陈克却总是忍不住显摆自己,把道理抛到了天边。那时候自己真的很幼稚啊。陈克想。
一支小曲弹完,气氛也高涨起来。晚饭正要开始,却又来了新的客人。这次是严复带头,几个复旦公学的学生一起进了门。虽然不知道严复过来做什么,但今天是筵席,来的就是客,请了众人入座,把严复带来的点心用盘装了,摆上桌子。
有酒、有肉、有月饼、有螃蟹。又经历了拓展训练,青年们的距离也就拉近了。严复和陈克同席,两人倒是慢饮迁酌。青年们大多数都是出自有钱家庭,虽然热闹,但是还算是有礼。不过当开始饮酒之后,这个情绪就不太好控制了。有些酒量浅的,两杯下肚说话的声音就大了起来。陈克连忙站起来,“同学们,今天中秋,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咱们一起聚聚。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别喝多,千万别和我喝得酩酊大醉。好不好。”
“好!”已经有人大声回应起来,听声音,这位已经有点多了。陈克无奈的坐下,他不爱喝太多酒,微醺的感觉是最舒服的。但是这不等于其他同学也会如此。大学时代,陈克最不喜欢的就是去聚餐喝酒,每次他这样没喝多的都要给那些喝多的收拾残局。那感觉实在是很糟糕。
“文青不爱饮酒的样子。”严复笑道。
陈克点点头,“稍微一杯两杯还行。多了就不行了。”
“我也是。”
说话间,螃蟹已经上来,大伙的气氛更加热闹起来。不少复旦公学的学生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没吃过螃蟹。江南的同学们就教他们怎么吃。有些吃得快的,就把雌蟹壳里面的圆锥形的薄膜,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就成了鲁迅说过的“蟹和尚”。北方来的同学们拿着仔细看了,啧啧称奇。看着大家其乐融融的,陈克也觉得高兴。
吃了一对螃蟹,陈克也就不再多吃。
此时,满月已经升上天际,八月十五的月亮不是最圆,却是很亮。院子里面挂了几盏汽灯,加上皎洁的月光,感觉院子里面亮堂堂的。气氛已经完全热闹起来,在陈克感觉,很有一种街边大排档的味道。一样的嘈杂热闹,这种气氛相当的舒服。
正和严复闲聊说话,就见两个学生通红着脸过来,一看,却是黑岛仁一郎和另一个日本留学生。
“陈先生,我来敬您一杯。”黑岛有些醉醺醺的说道。
陈克早听说日本人酒量差,方才看黑岛也没有喝多少,就已经这个模样了。看来大家所言不虚啊。
“只许喝一口。别喝醉了。”陈克端起了酒杯,和黑岛与旁边的日本学生对饮了一小口。黑岛放下酒杯,恭敬的在陈克旁边坐下。操着颇有些山东味的生硬汉语说道:“这陈先生这里学到了很多革命的道理,我十分感谢。但是有些事情想请教陈先生。”
陈克看了看旁边的严复,却见他只是在听,并没有因为听到革命二字有什么**反应。没等陈克注意更多,黑岛已经继续说道:“陈先生,我是跟随着陈天华先生到中国的。明治维新之后,打倒了幕府。日本只是有钱人多起来。而且百姓的生活却更加恶化。听陈先生讲了课,我觉得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我想请陈先生说一说,日本未来的革命会如何发展。”
这个话题应该不敏感,但是严复在旁边,就不好说。没等陈克说话,严复倒是笑道:“文青也知天下事,这个事情可否说来听听。”
严复这么催促了,陈克倒也准备说了。黑岛连忙把其他几个日本同学叫过来。围着陈克坐了。其他人见如此,也纷纷聚过来,热闹的酒宴,居然变了新的课堂。陈克干脆让人关了门,插上门闩。这才开讲。
听到陈克讲的是日本的事情,周围的同学们兴趣更加浓厚起来。日本的神奇崛起,加上甲午战争赢了中国。很多中国青年对于日本的事情就很有兴趣。
陈克大概讲了日本的历史和经济发展特性。传统的封建体系,近代长州与摩萨藩的崛起,明治维新的发展。从甲午战争的起因,日本打甲午战争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海外借款对日本的作用。一条条清晰明了。
学生们听了如此清晰的讲解,对“陈克先生”的佩渊博的知识和对世界的深刻了解,更加佩服起来。
陈克讲道,如果中国能够坚持几个月不认输,日本就会因为借款到期而导致自己的经济崩溃。很多人都是在当时引发了强烈的反响。在中国还是这么搞,日本国内的当年的残酷剥削程度只会比这个更加生猛。日本青年们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他们绝对不会拒绝革命。
“日本的革命,不是人民革命。但是不等于今后日本不会革命。日本革命的主力就是小资产阶级。”陈克一面说一面在黑板左边写下了几个阶级的名称。大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
“日本的国内资源匮乏,所以国内不会出现大批的中产阶级。在这个阶级矛盾激烈的国家里面,主要矛盾是在大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之间发生的。现在日本为了扩张,所以强化了军力。日本国土面积狭小,这些军力用来镇压日本国内的人民起义绝对够用。所以人民如果不能全面起来革命,靠自身的起义根本没有获得解放的机会。所以,日本的未来走势,就建立在这个集团身上。”说完,陈克用粉笔在黑板写上了两个大字,“军队”。而且用粉笔在这两个字外面画了一个框,以示强调。
“中小企业根本无法和大企业竞争。这是我在课上面讲过的吧?无论比人力,效率,他们都竞争不过。我们可以相信,中小企业必然会逐渐破产,这些小资产阶级会沦为无产阶级。那么我们来看看日本军队的构成,中高级军官和大资产阶级关系紧密,基本都是大资产阶级的人。而且经过了多次的内战,凡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的中高级军官们也都**掉了。中低级军官们多数出身小资产阶级,因为他们的父母没有那么多钱分给孩子们,但是有点钱让孩子们去上学,上军校。所以士官、尉官、还有些校级军官都是中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哦,校级军官在日本叫做佐官。”
一面说,陈克一面在黑板上写下了日本各个军阶。
“这些低级军官,在为了日本财阀发动的战争奋战之后,回到家一看,家里面破产了。本来还算过的马马虎虎的生活,现在已经全完了。那么他们除了想要革命之外,也没有别的想法了。这帮人才是推动日本未来政治走向的主力。”
说到这里,陈克对日本历史上的一系列兵变的理解也有些豁然开朗了。226兵变,年轻的军官们要求的是天诛国贼。在这些青年们看来,那些当政的高官们,都是代表了门阀财团的利益。当然了,这些青年都被利用了,被那些更急于推行自己侵略扩张政策的家伙们给利用了,扫除了还算是有些“理智”的高官之后,主张侵略的集团迅速控制了日本的政治。把日本推上了侵略扩张的道路。这种政策的最大受害者,无疑就是中国。
“日本小资产阶级无论怎么闹,都不可能改变日本资源匮乏的事实。所以,这些人最终选择的道路,就是侵略扩张。现在的日俄战争,就是针对夺取中国特权的战争。日本要扩大在中国的原材料市场,要扩大在中国的销售市场。以后,更会对中国发动军事侵略,试图灭亡中国。”陈克讲述着无可争辩的预言。
下面的人鸦雀无声,不少人都在用不带善意的目光看着黑岛等几个外国学生。
“在我们这里的日本同学,并不是日本侵略政策的尖兵,而是希望能够阻止日本滑落到那种境地的同志。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们。”陈克挥挥手,笑道。
“陈先生,中国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笑得出来么?”前排的一个学生满脸悲愤的忍不住用四川话质问道。此人叫做熊铭杨。出身四川一个官僚家庭,1902年先到西安的南洋公学上学,结果那年爆发了“墨水瓶”事件,结果跟随同学一起退学,然后转到上海的震旦大学,结果又遇到学校被英国人勒令改变校规。结果再次退学,又转到复旦公学来上学。听了陈克的讲座之后,他当天就加入了黄埔书社,成为书社中的骨干份子。此人对中国无法摆脱屡败屡战,被瓜分入侵的命运极为痛恨。是一个非常激进的青年。
见陈克不说话,熊铭杨站起身来,“陈先生,你光教给我们怎么看待世界,看待中国。但是看清了这个事实于事何补?只要陈先生您指出一条能救国的道路,你要**,我便跟着你**。要我打仗,我肯定冲在最前头。我这条贱命不算什么。只要能救中国,陈先生您说到哪里,我就干到哪里!”
“对!不就是**么,这天下早就该**了。”
“没错!为中国死就死了,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学生们七嘴八舌的喊道。
陈克脸色越来越冷,突然间他哈哈大笑起来,“不让你们多喝酒,你们偏偏要多喝。看看,看看,喝醉了不是。今天就喝到这里。散了。”
说完,陈克头也不会的回到了宿舍。关上门,陈克倒在自己的铺位上,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很快,他就陷入了沉思,那丝笑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