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于苏才翁家褚河南检校搨赐本、张氏石刻对之,更无少异。”郭天赐使用的是比较谨慎的“冯承素等”而不是“冯承素”,即是说他仍然不能断定“神龙本”《兰亭序》的作者具体为何人,只是大致判断为唐代弘文馆中的拓书人群体。对郭天赐的推断,现代学界存有不同的看法,例如:唐兰对“神龙本”《兰亭序》给予全面否定,认为宋、元间被人视作珍玩的“神龙兰亭”尽系南宋杨镇的作伪,今人所见的“神龙兰亭”则纯属明代的赝鼎;穆棣则从传本用印、郭天赐等人的学术声誉、摹搨技艺等几个方面极力维护郭天赐说。
进入明代,大收藏家项元汴在“神龙本”后作跋:“唐中宗朝冯承素奉敕摹晋右军将军王羲之兰亭序禊帖”。项元汴此跋有两点可议:对《冯承素墓志》的文章内容作出归纳,认为:“唐代大多数墓志常用很大的篇幅来介绍墓主人的家族渊源,祖、父辈所任官职及墓主人一生的任职情况,最后是赞誉墓主人的铭文。《冯承素墓志》虽然也没有脱出这种形式,但比较其它墓志,还是有很大的不同。阅读全文会发现一条有关冯承素擅长书法的主线一直贯穿其中。他仅有的几次官职的升迁也都与擅长书法有很多的关系。”笔者赞成这样的归纳,在《墓志》中确实隐然而存一条主线:书法。但是,《墓志》碑文中虽然提到了冯承素所承担的书法临摹、复制、鉴别等工作,关于《兰亭序》,则只字未提。可能有的读者会认为,冯承素承担的临摹复制工作量大面广,《兰亭序》只是其中之一,无需专门提及。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在冯承素去世前,《兰亭序》已经在唐太宗广泛搜求的众多王羲之书法名迹中脱颖而出,成为君臣与朝野瞩目的焦点。如果冯承素确实参与过《兰亭序》的复制,《墓志》即使不作浓墨重彩地渲染,至少也应该一语道及。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墓志》却完全没有涉及,这就意味深长了。我们由此推测,冯承素在弘文馆期间或许参加过很多书法名作的复制工作,但是在《兰亭序》的复制工程中,他或许只是一个不太重要的参与者,或许压根没有参与。
何延之所作的《兰亭记》是《兰亭序》公案中一篇影响巨大的文献,该文记述唐太宗在获得《兰亭序》真迹后“命供奉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但是,影响巨大并不等于合理可靠,仍然需要经受学术界的耐心检核。
围绕何延之的《兰亭记》,前人早有质疑,北宋末年的王铚就已经指出其文章细节中的多处荒谬,郭沫若在1965年的兰亭论辩中大体重申了王铚的意见。针对王铚以及郭沫若的质疑,当代学者也有为何延之辩驳的论述,如王汝涛的《论何延之<兰亭记>乃是信史——附论<兰亭>临摹本的变迁》。从论辩双方的文字中可以看到,他们都存在部分合理见解,但又无法彻底驳倒对方。在阅读与分析既有文献的基础上,本文认为,何延之的《兰亭记》是一篇比较典型的唐代传奇,它在一定的史实基础上敷演巧饰,虽大体可信,但细节可疑。唐代传奇多以史家笔法,传奇闻异事。唐代传奇发轫于初唐盛唐,到了中唐时期,传奇兴盛,名作叠现,蔚成大观,构成文学史的一个重要现象。
其中的部分作品就是以现实生活中的某些故事为蓝本敷演而成,如被誉为“中唐传奇的压卷之作”的蒋防《霍小玉传》即是以著名诗人李益为主角而撰成的一篇情爱悲剧杰作。鲁迅先生评《霍小玉传》说:“李肇(《国史补》中)云:‘散骑常侍李益少有疑病’,而传谓小玉死后,李益乃大猜忌,则或出于附会,以成异闻者也。”正是揭示了传奇“假实证幻”的构成方式。有时,传奇甚至以贵为天尊的皇帝为主角,比如在流传下来的唐代传奇中,就有《长恨歌传》、《开元升平源》、《东城老父传》等三篇描述唐玄宗其人其事。
何延之的《兰亭记》之所以被收入张彦远的《法书要录》,是因为《法书要录》在考证汰选方面并没有一个严格的标准,它企图通过资料的广泛采集、包罗众有,以达到“好事者得余二书,书画之事毕矣”的效果,因此,它收入《兰亭记》是顺理成章的。后来,《兰亭记》又被收入宋初编辑的大型小说汇集《太平广记》,这是得其所宜的。《兰亭记》在谈奇说异中纵横自如,既情节曲折,又人物生动,且善于渲染气氛,堪称唐传奇中的精品。即使放在今天,它也足以吸引大众、激发想象,算得上一篇不错的小说。
传奇触发后人的历史想象,帮助后人勾勒还原历史情境,但是其中也必然裹挟撰著者的虚构成分。虚构是传奇刻画人物、丰富情节必须征用的艺术手段。借助于必要的虚构,唐代传奇达得了诱人的艺术效果,为后来宋元话本和明清演义的写作积累了经验并开拓了道路。在古代一般文人的观念中,文史一体,水乳难分。但在今人的学科意识中,文学与历史学截然两途,必须恪守各自的学科规则。虚构属于文学学科的常规策略,一旦进入历史学科的领地,虚构立即成为丑闻。所以,在今天的古代书法史研究中,需要慎重对待《兰亭记》这样的文献,努力剔除其中的虚构因素。
后人关于《兰亭序》的认知多受到《兰亭记》的左右。包括郭天赐在内的后人,在相当程度上采信了何延之《兰亭记》的说法,这是导致“神龙本”被轻易发落到冯承素名下的一个重要原因。
唐人的其他记述对何延之《兰亭记》构成挑战。褚遂良记:“贞观十三年四月九日,奉敕内出《乐毅论》,是王右军真迹,令将仕郎、直弘文馆冯承素模写,赐司空、赵国公长孙无忌,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特进、尚书左仆射、申国公高士廉,吏部尚书、陈国公侯君集,特进、郑国公魏征,侍中、护军、安德郡开国公杨师道等六人,于是在外乃有六本,并笔势精妙,备尽楷则。”武平一《徐氏法书记》:“太宗于右军之书,特留睿赏。贞观初,下诏购求,殆尽遗逸。万机之暇,备加执玩。《兰亭》、《乐毅》,尤闻宝重。尝令拓书人汤普彻等拓《兰亭》,赐梁公房玄龄已下八人。普彻窃拓以出,故在外传之。及太宗晏驾,本入玄宫。至高宗,又敕冯承素、诸葛贞拓《乐毅论》及《杂帖》数本,赐长孙无忌等六人,在外方有。”
褚遂良是唐太宗、高宗两朝的重臣,参与了王羲之书迹的整理工作,他的记述应该是比较可靠的。他明确记述了冯承素模写的是《乐毅论》,并未提及《兰亭序》。按武平一的记录,复制工作分为两个阶段;太宗朝,汤普彻等复制了《兰亭序》;高宗朝,冯承素、诸葛贞拓《乐毅论》及《杂帖》数本。武平一能够出入宫禁,对宫廷法书的收藏、传播等情况均比较了解,其所述可信度也比较高。可以看出,褚遂良、武平一的记录均不构成对何延之《兰亭记》中关于冯承素与《兰亭序》的记述的支持。较早涉及《兰亭序》的资料还有唐玄宗时刘餗的《隋唐嘉话》,但该书的记述并未提及《兰亭序》复制人员的情况。
鉴于以上论述,本文认为:在没有其他更新颖、更可靠的资料出现的情况下,对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那件杰出的《兰亭序》复制品,合适的名称就是《兰亭序》“神龙本”,而不宜再继续称之为“冯承素摹本”。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参考文献:江锦世、王江两位先生合撰的《新出土唐<冯承素墓志>考释》